林晚意盯着屏幕上的數據面板，手指在簡陋的觸控板上敲擊着。
廢土星的網絡信號時斷時續，她花了整整三個小時才把那張預告海報上傳到星網邊緣頻道的個人主頁上。海報的設計簡單到近乎粗糙——昏黃的天空背景下，巨大的機械臂陰影籠罩着半個畫面，而她戴着驚鵠髻的剪影就站在那片陰影與光線的交界處。
標題是她反復斟酌後的結果：《驚鴻一瞥：重現千年前的飛翔之髻》。
“會不會太文縐縐了？”她自言自語，“星際時代的觀衆能理解‘驚鴻一瞥’這種意象嗎？”
但最終她還是沒有修改。
“如果連這種美都無法感知，那我的直播也沒有意義了。”她點擊了發布按鈕。
預告發出後的第一分鍾，沒有任何反應。
第二分鍾，出現了第一個點贊——來自系統自動分配的機器人賬號。
第三分鍾，第一條真實評論跳了出來：“廢土星？那種地方還有活人搞直播？不會是自動播放的舊錄像吧？”
林晚意面無表情地看着那條評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不是緊張，而是一種近乎戰鬥前的興奮。
評論開始陸續增加。
“驚鴻一瞥？標題起得挺唬人。”
“發型看起來挺特別，但背景好荒涼……真的是廢土星？”
“千年前？古地球？主播確定不是編故事？”
最初的反應還算中性，甚至有些人表達了好奇。林晚意稍微鬆了口氣，正要起身去準備晚餐時，評論區突然涌進了一波新用戶。
他們的頭像風格統一，說話方式也如出一轍的刻薄。
“廢土星的垃圾也配談文化？”
“笑死，用工業廢料拼個鳥窩就叫古地球發型？”
“譁衆取寵的玩意兒，星網真是什麼人都能上了。”
“唐代？歷史書上說那是個戰亂頻繁、民不聊生的時代吧？復原那個幹嘛？教大家怎麼在亂世裏苟活？”
林晚意的動作頓住了。
她一條條看下去，那些評論像刀子一樣鋒利，字裏行間透着一股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從他們的用詞和提及的內容來看，這些人應該來自更發達的星球，受過不錯的教育，但正因如此，他們的嘲諷才更具殺傷力。
“原來如此。”她輕聲說，“知識越多，傲慢越重。”
最讓她在意的一條評論是：“我查了資料，唐代女性地位極低，這種發型根本是壓迫的象征！復原這種東西，是在爲封建糟粕招魂嗎？”
這條評論獲得了不少點贊。
林晚意盯着那行字，突然笑了。
不是苦笑，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帶着諷刺的笑。
“一知半解比無知更可怕。”她搖了搖頭，“只看過幾本簡化版的歷史教材，就敢對一千多年前的文明指手畫腳。”
她沒有立刻反駁，而是打開了自己的資料庫——那其實是母親手札的掃描版，經過她這些天的整理和補充，已經形成了一個簡陋但內容扎實的古地球文化知識庫。
她找到了關於唐代女性地位的部分。
“確實，封建時代女性整體地位不高。”她一邊瀏覽資料一邊低語，“但唐代是個特例。那是中國歷史上女性參政比例最高的朝代之一，有女皇帝，有女宰相，有女將軍。女性可以離婚再嫁，可以經商從政，可以穿着男裝騎馬出遊……”
她想了想，還是沒有直接把這些內容貼出去。
“現在說這些，他們不會信的。”她關掉資料庫，“只有親眼看到，親耳聽到，感受到那種氣象，他們才會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評論區越來越熱鬧，支持和反對的聲音激烈交鋒。
“期待主播！上次的梳頭直播我就很喜歡！”
“樓上是托吧？這種垃圾內容也值得期待？”
“星際時代了還沉迷古地球的破爛，真是可悲。”
“你們這些‘進步主義者’才可悲，連自己的根都不要了！”
“根？古地球文明早就斷層了，哪來的根？我們現在的文明才是真正的進化！”
爭吵逐漸升級，甚至開始有人身攻擊。
林晚意靜靜地看着，表情沒什麼變化。前世她經歷過網絡暴力，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沒用，只會讓戰火越燒越旺。
但她也不能什麼都不做。
她的手指在鍵盤上停留了片刻，然後敲下了一行字：
“明晚八點，不見不散。讓我們聊聊，何爲美，何爲傳承。”
發布。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沒有反駁任何指責，沒有解釋任何誤會，只是發出了邀請。
奇妙的是，當這條評論出現後，激烈的爭吵竟然稍微平息了一些。
“好，我等着看主播能聊出什麼花來。”
“行，明晚八點，要是講不出所以然，別怪我罵得更狠。”
“支持主播！用實力打他們的臉！”
林晚意關掉頁面，不再看評論。
她知道，這場預告已經成功了——成功引起了爭議，成功吸引了眼球，成功讓更多的人記住了“明晚八點”。
“接下來，就是準備了。”她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
驚鵠髻已經完成，但今晚的直播不止是展示成品。她計劃從拆解開始，一步步演示制作過程，同時在每個環節插入文化講解。
“就像烹飪節目。”她對自己說，“不僅要端出菜品，還要展示烹飪過程，講解每樣食材的來歷和特性。”
她開始整理材料，將那些玻璃“寶石”、植物纖維流蘇、金屬框架分門別類放好。然後又拿出一塊相對幹淨的金屬板，準備在上面繪制一些簡單的示意圖。
“唐代疆域圖……長安城布局……仕女生活場景……”她一邊畫一邊喃喃自語。
這些圖很粗糙，畢竟她不是專業畫師，工具也只有一塊尖石。但簡單的線條反而有種古樸的美感，正好契合她要講的內容。
畫到一半，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不是禿鷲幫那種粗暴的踩踏聲，而是輕盈的、小心翼翼的腳步聲。
林晚意立刻警覺起來，手摸向藏在腰間的金屬片。
腳步聲在門口停下了。
幾秒鍾的沉默後，一個怯生生的女孩聲音響起：“請、請問……是林姐姐嗎？”
林晚意愣了愣。她在廢土星沒有熟人，原主也是個獨來獨往的孤女。
“你是誰？”她隔着門問，沒有開門。
“我……我叫小雅，住在隔壁街區。”女孩的聲音很年輕，大概只有十四五歲，“我看到了你的直播預告……那個發型，好漂亮。”
林晚意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門。
門外站着一個瘦小的女孩，穿着洗得發白的舊衣服，臉上有些污漬，但眼睛很亮。她懷裏抱着一個小布包，看見林晚意開門，緊張地後退了半步。
“對不起，打擾了……”小雅小聲說，“我只是……我從來沒看過那樣的東西。廢土星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東西。”
林晚意的戒備心稍微放鬆了一些。她能看出這個女孩沒有惡意，那雙眼睛裏只有純粹的好奇和向往。
“你想看看嗎？”她側身讓開門口。
小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用力點頭。
進了房間，小雅好奇地四處打量，目光最後落在了工作台上的驚鵠髻上。她張大嘴巴，半天說不出話。
“這、這就是……”她指着發髻，手指都在顫抖。
“嗯，驚鵠髻。”林晚意拿起發髻，輕輕戴在頭上，“要試試嗎？”
小雅拼命搖頭：“不、不行，我太髒了……”
“沒關系。”林晚意笑了笑，招手讓她過來。
她讓小雅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然後站在她身後，開始爲她梳頭。沒有驚鵠髻那麼復雜，只是一個簡單的雙丫髻，用的是同樣的材料——金屬絲做骨架，玻璃片做裝飾。
整個過程很安靜，只有梳子劃過發絲的聲音。
當最後的裝飾固定好，林晚意把小雅推到鏡子前時，女孩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怎麼了？不喜歡？”林晚意有些慌。
“不、不是……”小雅哽咽着，“是太好看了……我從沒想過，在廢土星，我也能……也能這麼好看。”
她轉過頭，淚眼朦朧地看着林晚意：“林姐姐，你明天直播，我能來看嗎？我、我可以幫你打雜，我可以……”
“可以。”林晚意輕輕擦去她的眼淚，“不過要小心，別讓禿鷲幫的人看到你來我這裏。”
小雅用力點頭：“我知道！我會小心的！”
女孩離開後，林晚意的心情有些復雜。
一方面，她很高興有人欣賞她的作品；另一方面，她也感到了壓力——小雅眼中的光芒，那種對美的渴望，讓她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不僅僅是一場直播。
那是一種救贖，對在荒蕪中生活的人的救贖。
“不能失敗。”她握緊拳頭，“絕對不能。”
夜色漸深，廢土星的天空永遠看不到星星，只有遠處工廠的燈火在黑暗中閃爍。林晚意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腦海中反復演練着明天的流程。
講解的語氣、動作的節奏、鏡頭的切換……
每一個細節都要完美。
因爲這不只是一場直播。
這是一場戰爭，一場爲美正名的戰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