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莫高窟,第285窟被臨時架設的強光照明燈映得如同白晝。異常壁畫區域周圍搭起了輕便研究平台,各種探測儀器對準了那巴掌大的暗紅色斑塊。自從幾小時前那次自主發光後,它再也沒有任何動靜,安靜得像一塊普通的、年代久遠的顏料。
但所有人都知道,平靜只是假象。
“輻射讀數穩定在背景值,能量波形處於基線休眠狀態。”蘇顏博士盯着儀器屏幕,眉頭緊鎖,“剛才那一下脈沖……像是某種‘心跳’或者‘呼吸’。這東西是活的,至少從能量意義上來說。”
“它是在確認什麼?”唐少雲研究員拿着平板,上面是他剛計算出的精確星圖模擬,“距離‘九星連珠’窗口開啓還有六十七小時。如果它現在就有反應,那只能說明——外界環境已經開始變化,潮汐力?宇宙射線?還是某種我們尚未理解的、跨越空間的能量漣漪?”
陳鋒站在稍遠的位置,手腕上聯絡器的溫熱感持續不斷。那不是警報,更像是一種……共鳴的低吟。他閉上眼睛,嚐試集中精神去感受。隨着靠近第285窟,靠近這塊壁畫,腦海深處那些自太平洋裂隙事件後偶爾閃現的破碎畫面,變得清晰了些許。
不再是T-079研究員痛苦的臉,而是……星空。
旋轉的、浩瀚的、仿佛由無數光點構成的星圖。但那些光點不是靜止的,它們在移動,按照某種玄奧的軌跡,交織、分離、又在特定的節點匯聚成……線。
然後畫面切換,是一雙手,正在壁畫上描繪。不是用筆,指尖泛着微光,每一下輕觸,顏料中便融入一點暗紅。那雙手很穩,手腕上戴着一個樣式古樸的木紋金屬手環——和他現在戴的這個,幾乎一模一樣。
“陳鋒?”王建國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陳鋒睜開眼,深吸了一口洞窟內陰涼的空氣。“我沒事。只是……有些既視感。”他沒有詳細解釋那些畫面,“鄭教授,關於‘沙海之心’,有沒有更具體的指向?莫高窟崖壁的中心點?還是某個特定洞窟?”
鄭文淵教授調出莫高窟整體的三維掃描模型:“如果從純粹的幾何中心來看,大概是這個位置——介於第96窟(九層樓大佛)和第130窟(南大像)之間的崖體深處,那裏沒有開鑿洞窟,是實心岩體。但‘沙海’也可以指代整個敦煌綠洲盆地,其地理中心在鳴沙山和月牙泉附近,離這裏有幾公裏。”
“實心岩體……”陳鋒若有所思。如果Ω組件真的藏在實心岩體裏,那要怎麼取得?大規模爆破肯定不行。“星圖之鑰……非金非玉……存於刹那……”他反復咀嚼這幾句偈語,目光再次投向那塊異常壁畫,“也許,‘鑰匙’不只是指這塊壁畫,或者某個具體物品。而是一個……過程?一次在正確時間、正確地點、由正確的人執行的……‘開啓’?”
“你是說,儀式?”唐少雲眼睛一亮,“古代很多秘傳知識都以儀式形式封存。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俱備,才能激發。這塊壁畫是‘鎖眼’,‘九星連珠’是‘正確時間’,敦煌是‘正確地點’,而‘正確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陳鋒。
陳鋒感到肩上的壓力又重了幾分。他是父母遺產的執行人,是碎片適配者,是未來聯盟和旅人同時關注的節點。他是那個“正確的人”嗎?還是說,旅人才是?
“我們需要更多關於秦川的信息。”陳鋒對王建國說,“沈教授那邊有新進展嗎?”
王建國看了眼加密通訊器,搖了搖頭:“還在深度挖掘。秦川在敦煌研究院那三年,參與或主持了十三個洞窟的測繪和數字化項目,接觸過大量核心資料。但他個人的研究筆記和手稿,在離職時大部分都銷毀或帶走了。研究院只留存了一些常規工作記錄,目前看不出特別之處。”
“他有沒有特別關注哪個洞窟?或者哪個具體的壁畫主題?”
“有。”王建國調出一份列表,“他經手的項目中,有三個洞窟的星圖壁畫修復記錄比較詳細:第61窟(五代,甬道頂的‘熾盛光佛與九曜星官’)、第285窟(就是我們這裏),還有……第428窟(北周,說法圖背景中有大量星宿圖案)。他當時提交的修復方案裏,特別強調了要‘最大程度保留原始顏料層,尤其是可能含有特殊礦物成分的區域’。”
“特殊礦物成分……”蘇顏立刻反應過來,“和我檢測到的異常物質有關?他當時就知道?”
“很可能。”鄭文淵面色凝重,“秦川在研究院時就是出了名的天才,尤其在古代顏料分析和天文考古交叉領域。如果他早有發現,卻選擇隱瞞,獨自研究,甚至後來人間蒸發……那他圖謀的一定不小。”
陳鋒走到那塊壁畫前,隔着玻璃,凝視那暗紅色的斑塊。它看起來如此平凡,卻可能是連接過去與未來、地球與星海的關鍵節點。秦川……旅人……他到底想用Ω模塊做什麼?完成父母的遺志?還是進行更極端的“修正”?
“王隊,”陳鋒做出決定,“加派人手,重點監控第61窟和第428窟,尤其是秦川當年標注過的具體位置。同時,對第285窟進行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多波段監測。我要知道這塊壁畫在接下來六十七小時裏的每一個細微變化。”
“明白。”王建國立刻去部署。
“鄭教授,唐研究員,蘇博士,”陳鋒轉向三位專家,“麻煩你們繼續深入研究。我需要知道,古代的開鑿者或重修者,除了留下這塊‘鎖眼’,是否還留下了其他指引?比如其他洞窟的壁畫中,是否有隱藏的密碼、方位指示、或者關於‘開啓’步驟的隱喻?”
三位專家鄭重點頭,這是他們職業生涯中可能遇到的最重大、最神秘的課題。
夜深了。大部分工作人員輪班休息,但營地依舊燈火通明,警戒級別提到最高。戈壁的夜風帶着沙粒的摩擦聲,遠處偶爾傳來野生動物的嚎叫。
陳鋒回到自己的帳篷,卻毫無睡意。他拿出父母的老照片,又調出秦川那張模糊的證件照,並排放在一起。兩張面孔在他腦海中逐漸重疊、分離。秦川比父母年輕許多,應該不是同輩人。會是學生?助手?還是……父母秘密收留或培養的“繼承者”?
手腕上的聯絡器忽然又震動了一下,比之前更清晰。這次,伴隨震動的,還有一段極其簡短的、像是強行擠入意識的信息流,依舊是那種破碎、斷續的風格:
【心非石,鑰非形。星連一線,影現真容。慎擇。】
心非石……鑰非形……星連一線……影現真容……慎擇。
陳鋒反復咀嚼這四句新的、似乎是對原有偈語的補充或詮釋。“心非石”對應“非金非玉”?“鑰非形”——鑰匙沒有固定的形態?“星連一線”好理解,就是九星連珠。“影現真容”——影子顯現出真正的面容?難道是指……在特定光線下,或者星光照耀下,隱藏的東西才會出現?
“慎擇”……這是最沉重的一句。謹慎選擇。選擇什麼?如何開啓?開啓後面對什麼?
信息的末尾,依然帶着“守墓人-殘影”的籤名。這個“守墓人”,到底是誰?秦川本人?還是父母團隊中另一個幸存者?爲什麼用這種方式,斷斷續續地提供線索?是能力有限?還是受到某種限制或監視?
陳鋒感到自己正走在一條迷霧重重的窄橋上,兩邊都是深淵。一邊是未來聯盟看似規範合作實則目的不明的“指引”,一邊是旅人激進危險卻可能更接近真相的“道路”,腳下是父母留下的、充滿隱喻和警告的“遺產”。
而他必須在六十多個小時後,做出決定。
與此同時,在莫高窟北區一處早已封閉、不對遊客開放的荒僻洞窟(編號不明)深處。
旅人——秦川——正盤膝坐在積滿灰塵的地面上。他面前攤開一張極其古老的、繪制在羊皮上的星圖,星圖中央,正是莫高窟的崖壁輪廓。一些特定的洞窟位置被用暗紅色的顏料標記出來,連成一條曲折的線,最終指向第285窟。
他手腕上的裝置投射出一束微光,照射在星圖上。那些暗紅色的標記開始發光,與羊皮本身的紋理交織,顯現出更復雜、更立體的能量流向圖。
“第61窟,地藏接引;第285窟,惡鬼鎮鑰;第428窟,佛光指路……”他低聲自語,手指沿着能量線虛劃,“三位一體,方開天門。爸,媽,你們當年設計得真巧妙。用佛教藝術掩蓋高維信標,用香火願力維持能量平衡,用時間本身作爲最後一道鎖……”
他抬起頭,看向洞窟頂部殘破的壁畫。那裏原本繪着西方淨土,如今斑駁脫落,但在他的特殊視野裏,那些殘存的顏料中,依然有微弱的信息在流淌。
“陳鋒應該已經收到‘殘影’的提示了。”他對着空氣,像在跟某個看不見的存在說話,“他的‘火種’協議會引導他走向正確的解讀。但‘慎擇’……他真能明白這兩個字的分量嗎?”
洞窟深處,傳來一聲極其輕微、仿佛石頭摩擦的嘆息。
“他會明白的。”一個蒼老、嘶啞,仿佛幾百年沒說過話的聲音,從黑暗最深處傳來,“他是明遠和靜兒的孩子……骨子裏,和他們一樣……固執,但……有擔當。”
秦川(旅人)臉上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像是懷念,又像是痛苦。“齊老,您守在這裏三百年了。值得嗎?就爲了等一個可能永遠不會來的‘鑰匙’?”
黑暗中的聲音沉默了片刻:“值得……因爲這是承諾。對你父母的承諾,也是對……所有那些……被‘系統’錯誤引導、走向末路的文明的……一點微末的補償。”
“補償?”秦川的聲音冷了下來,“‘系統’毀了我父母,毀了無數世界,而未來聯盟那幫人,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一聲‘實驗事故’,就想把一切回收、掩蓋,繼續他們所謂的‘文明引導’?我不接受。”
“所以……你選了另一條路。”齊老的聲音帶着深深的疲憊,“一條更危險的路。用Ω模塊,強行撬開‘系統’的核心數據庫,把所有的黑暗、所有的錯誤、所有的犧牲……全部公之於衆。你想讓整個聯盟,讓所有依賴‘系統’的文明,都看到血淋淋的真相。”
“這是他們應得的。”秦川握緊了拳頭,“也是我父母想要的——真正的糾正,不是掩蓋。”
“但陳鋒那孩子……他繼承的‘火種’,是溫和的修正,是合作與重建。他會反對你的做法。”
“我知道。”秦川看向洞窟外隱約的星光,“所以,我要給他選擇的機會。看他到底是選擇相信聯盟那套光鮮的說辭,選擇做一個溫順的‘修復工具’……還是選擇直面最殘酷的真相,哪怕代價是顛覆一切。”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時間快到了。齊老,如果……如果我失敗了,或者我變得不再是我,請您……幫幫陳鋒。至少,讓他活下來。”
黑暗中,再無聲息。
秦川最後看了一眼羊皮星圖,將它小心卷起,塞進懷裏。然後,他像融入陰影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塵封了三百年的洞窟。
外面,戈壁的夜空中,星辰閃爍。
距離“九星連珠”,還有六十六小時。
第285窟的異常壁畫,在無人察覺的深夜裏,又極其微弱地,脈動了一次。
像沉睡巨獸的心跳。
緩慢,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