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十七分,陳末在窒息感中驚醒。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雙手掐住自己的喉嚨,大口喘息——不是噩夢,是真的喘不上氣。肺葉像被無形的手攥緊,每一次吸氣都帶着尖銳的疼痛。視線裏布滿閃爍的金色光斑,耳中有高頻的嗡鳴持續作響,像一台老式電視機在播放雪花信號。
【警告:精神負荷超載後遺症。當前負荷:83%,持續14小時未降至安全閾值。症狀:呼吸困難、視神經異常放電、前庭功能紊亂。】
系統的紅色警告在視野中閃爍,字跡邊緣模糊抖動,仿佛隨時會潰散。
陳末踉蹌着爬下床,扶住書桌邊緣。桌上的台燈還亮着,昏黃的光暈裏,攤開的理綜卷子只寫了選擇題。昨晚他試圖復習生物,但在“啓動系統”和“靠自己”之間猶豫了整整兩個小時,最後什麼都沒做成。
窗外的城市還在沉睡。遠處高架橋上偶爾有貨車駛過,輪胎摩擦路面的聲音被夜色拉得很長。陳末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臉色慘白,眼睛布滿血絲,嘴唇因爲缺氧呈現淡淡的青紫色。
這不是疲勞。這是某種更深層的崩壞。
他跌跌撞撞走到客廳,從飲水機接了杯冷水,一飲而盡。冰水劃過喉嚨時帶來短暫的清醒,但緊接着是更劇烈的頭痛。他扶着冰箱門緩了半分鍾,才勉強站穩。
父母臥室的門緊閉着,裏面傳來父親輕微的鼾聲。陳末看了眼牆上的掛鍾——距離起床還有兩個半小時。他本該回去繼續睡,或者至少躺下休息,但身體裏有什麼東西在尖叫:不能停,還有97天,李閻在等你,李浩然在看你,所有人都在等你的下一步。
他走回房間,重新坐在書桌前。翻開生物課本,第三章《細胞呼吸與能量代謝》,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配圖在眼前晃動、重疊。他嚐試集中注意力,但那些關於線粒體、ATP、電子傳遞鏈的描述,像隔着一層毛玻璃,無法進入大腦。
【檢測到宿主主動學習行爲。是否啓動生物學附體?推薦名師:談家楨(遺傳學家),同步率預估:87%。】
不。
陳末在意識裏拒絕。昨晚他已經想清楚了:系統的每一次使用都在消耗某種“精神資本”,而他不知道自己的存量還剩多少。下午數學附體的超載已經讓他差點在辦公室昏厥,如果再盲目啓動……
他咬咬牙,抓起筆,強迫自己閱讀第一段文字:“細胞呼吸是生物體獲取能量的主要方式,分爲有氧呼吸和無氧呼吸兩種類型……”
讀了三遍,仍然無法理解。
不是文字難,是他的大腦像生鏽的齒輪,空轉,但無法咬合。那些曾經輕而易舉就能記住的概念,現在像流沙一樣從指縫溜走。更可怕的是,他感覺到某種“空洞”——不是知識上的缺失,是思維結構本身的磨損。
仿佛那些大師的思維在附體時,不只是暫借給他能力,還在他原有的認知網絡上強行開辟了新的通道。而當他回到“普通模式”,這些臨時通道崩塌了,留下坑坑窪窪的廢墟。
陳末放下筆,把臉埋進手掌。掌心裏全是冷汗。
窗外的天色開始由深黑轉爲墨藍。早起的鳥在樓棟間發出零星的啼叫,像在試探黎明的邊界。
手機屏幕亮了。是一條定時推送的天氣預報:“今日晴轉多雲,南風3-4級,空氣質量良。高考倒計時97天。”
倒計時像懸在頭頂的鍘刀,每一秒都在下降。
陳末深吸一口氣,重新看向課本。這次他沒有嚐試理解,而是機械性地抄寫。筆尖在紙上劃動,寫出工整的字跡,但那些文字沒有意義,只是符號的復制。
抄到第四行時,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
世界開始旋轉。書桌、台燈、窗戶、牆壁,所有東西都在逆時針緩慢轉動,速度越來越快。陳末想抓住桌沿,但手伸出去卻撲了個空——距離感錯亂了,他以爲桌子就在面前,實際上還要遠三十厘米。
他摔倒在地板上。
陳末不知道自己暈了多久。
恢復意識時,他發現自己側躺在地板上,臉頰貼着冰冷的水泥地面。視線是傾斜的,能看見桌腿、散落的草稿紙、還有一只滾到牆角的筆。耳鳴減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太陽穴深處持續不斷的鈍痛,像有錘子在緩慢敲打。
他嚐試翻身,但剛一動,胃部就劇烈抽搐。來不及爬起,他側過身幹嘔起來——胃裏空無一物,只有酸苦的膽汁涌上喉嚨,灼燒着食道。
嘔吐持續了十幾秒。結束後,陳末癱在地上,大口喘息。汗水浸透了睡衣的後背,冰涼地貼在皮膚上。
【警告:神經功能紊亂加劇。建議:立即停止所有認知活動,進入深度休息。當前負荷:91%,進入危險區間。】
系統的警告變成了刺眼的血紅色,在視野中央持續閃爍。
陳末閉上眼睛。黑暗中,那些警告文字依然清晰可見,像刻在視網膜上的烙印。他忽然想起李浩然平板電腦上的那張照片——那台銀灰色的設備,那些精密的接口。李浩然說那是“更安全、更可控的方式”。
也許他是對的。
這個念頭剛出現,就被陳末自己掐滅了。他想起了李想的死,想起了沈清悅的觀察,想起了李閻最後那個復雜的眼神。不,不能走那條路。至少不能現在走。
但他還能走哪條路?
陳末撐着地面,一點一點坐起來。這個簡單的動作花了將近一分鍾,每一次肌肉收縮都伴隨着神經末梢的刺痛。他靠在床邊,看着窗外——天色已經亮了許多,晨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細長的光帶。
光帶裏有細小的塵埃在緩慢浮動。
他想起小學時的一堂自然課。老師用投影儀放大一滴池塘水,裏面是密密麻麻的微生物,在顯微鏡下掙扎、遊動、捕食。老師說,每一個生命都在自己的尺度上戰鬥。
那時候他覺得有趣。現在他覺得那是真理。
手機震動起來。不是消息,是鬧鍾。早晨六點整,該起床了。
陳末關掉鬧鍾,看到鎖屏上有三條未讀消息。一條是李哲昨晚發的:“老班讓你今天早自習去找他,別忘了!”一條是母親五分鍾前發的:“兒子,媽媽做了雞蛋餅,在鍋裏溫着。”還有一條是陌生號碼——不是李浩然那個,是另一個全新的號碼,凌晨三點發來的:
“你昨晚的腦電波圖很精彩。典型的認知超載後振蕩。如果不想變成植物人,今天午休時間來實驗樓四樓407室。帶上門禁卡,我會幫你刷卡。——沈清悅”
陳末盯着這條消息看了很久。然後他關掉屏幕,撐着床沿站起來,開始換校服。
每一個動作都像在對抗重力。
早自習的教室彌漫着一股疲憊的亢奮。
大部分人都在埋頭刷題,少數人在背單詞或古文,還有人趴在桌上補覺。陳末走進教室時,幾個同學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不是冷漠,是一種心照不宣的“不打擾”。在高三的最後階段,每個人的痛苦都是私密的,不值得公開討論。
陳末走到座位坐下。李哲立刻湊過來,壓低聲音:“我靠!你臉色好差,昨晚通宵了?”
“沒睡好。”陳末簡短地回答。他不想多說,因爲每說一個字都需要消耗額外的注意力。
“老班那兒……”李哲欲言又止,“你小心點。我聽說他昨天在辦公室發了好大脾氣,把年級組長都懟了。”
陳末點點頭。他抽出數學課本,翻開到昨晚沒看完的那一章。公式和例題在眼前鋪開,但他一個字也讀不進去。那些符號像一群黑色的螞蟻,在紙面上爬來爬去,拒絕組成有意義的序列。
早自習的鈴聲響了。班主任值班的李閻準時出現在教室門口,手裏拿着一沓卷子。
“占用五分鍾。”李閻走上講台,聲音比平時更沙啞,“昨天數學組開了會,決定從今天開始,每天早自習加做一道壓軸題。題目我會提前發到班級群裏,大家自己打印。”
教室裏響起一片哀嘆。
李閻沒有理會,繼續說:“我知道大家很累。我也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班,在陳末臉上停留了一瞬,“但高考就是這樣,你不壓垮它,它就會壓垮你。”
他走下講台,開始分發卷子。走到陳末桌邊時,他放下一張,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下課後,來辦公室。我們談談。”
卷子是熱的,剛從打印機裏出來。陳末看着第一題——又是一道函數與導數的綜合應用,難度比昨天的隨堂測還要高。他嚐試讀題,但讀到第三個條件時,大腦就像過載的電腦一樣藍屏了。
他放下筆,閉上眼睛。
【檢測到宿主放棄解題。是否啓動系統輔助?】
不。
【檢測到宿主拒絕。提示:當前題目難度評級爲B+,以宿主目前基礎認知水平,獨立解出的概率低於7%。】
7%。這個數字冰冷而精確。
陳末重新睜開眼睛。他盯着那道題,盯了整整三分鍾。然後他拿起筆,開始在草稿紙上寫——不是解題,是抄題。他把題目一字不漏地抄下來,包括每一個標點符號。
抄寫的時候,他感覺到某種變化。不是理解,而是一種更原始的連接:筆尖劃過紙張的觸感,墨水滲入纖維的軌跡,手腕關節轉動的角度……這些物理層面的反饋,像錨點一樣把他拉回現實世界。
眩暈感減輕了一些。
他繼續抄。抄完題幹抄選項,抄完選項抄答題區。當他抄到“(2)若函數f(x)在區間[0,π]上恰有兩個極值點,求實數a的取值範圍”時,手指忽然停住了。
不是不會做,是他“看見”了。
沒有系統的輔助,沒有大師的思維附體,就是他自己,陳末,一個普通的高三學生,在連續抄寫了七分鍾後,突然“看見”了這道題的骨架。
它本質上是在考什麼?不是復雜的計算,是對函數圖像變化趨勢的直觀把握。兩個極值點意味着導函數圖像要與x軸相交兩次,而在[0,π]這個特定區間裏,正弦函數的周期性會約束交點的分布……
思路像一束微弱的光,從混沌的意識深處透出來。
陳末開始寫。寫得很慢,每一步都要停頓思考,有時候寫錯了要劃掉重來。但這是他自己在想,自己的筆在自己手裏移動,自己的大腦在吃力但真實地運轉。
二十分鍾後,他寫出了答案。
不是最優解,過程繁瑣,用了整整一頁草稿紙。但最後那個取值範圍是對的:(1/2, 3/2)。
陳末放下筆,盯着自己寫出的解題過程。紙上的字跡因爲手抖而有些歪斜,墨跡有深有淺,排版亂七八糟。但這是他自己的東西,完完全全屬於他自己的、從無到有構建出來的東西。
一種奇異的、微小的成就感,像初春的嫩芽,從疲憊的土壤裏鑽出來。
雖然只有一瞬間。
下課後,陳末走向教師辦公室。走廊裏擠滿了趕着上廁所或接水的學生,他不得不側身穿過人群。每一次身體接觸都讓他感到不適——不是潔癖,是神經系統變得過度敏感,布料摩擦皮膚的感覺都被放大了。
辦公室的門虛掩着。陳末敲了敲,裏面傳來李閻的聲音:“進來。”
推門進去,李閻正站在窗邊,背對着門口。晨光從他肩膀兩側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辦公室裏沒有其他老師,只有他們兩個。
“把門關上。”李閻說,沒有回頭。
陳末關上門。關門聲在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響亮。
李閻轉過身。他今天看起來更疲憊了,眼下的黑眼圈深得像淤青,鬢角的白發在陽光下格外刺眼。他手裏拿着一張照片,陳末認出那是昨天短信裏那張——李想在領獎台上的照片。
“坐。”李閻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陳末坐下。椅子還是那張晃動的方凳。
李閻把照片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這是我兒子,李想。三年前,他跟你現在一樣大。”
陳末看着照片。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相紙表面,讓那個男孩的笑容顯得有些不真實。
“他很聰明,比你還聰明。”李閻的聲音很平靜,但陳末聽得出底下壓抑的顫抖,“但他太急了。他覺得正常的學習進度太慢,覺得高考是一場必須用一切手段贏得的戰爭。所以他……找了一條捷徑。”
李閻停頓了很久,久到窗外的上課鈴響了又停。樓道裏重新安靜下來。
“你現在的狀態,讓我想起他。”李閻終於繼續說,“突然的進步,異常的解題能力,還有……”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這種眼神。疲憊底下藏着的、快要燒起來的東西。”
陳末低下頭。他不敢看李閻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麼,陳末。我也不想知道。”李閻坐回自己的椅子,雙手交疊放在桌上,“作爲老師,我只想提醒你:任何捷徑都有代價。有時候代價是立刻付清的,有時候是分期付款,但遲早要還。”
他從抽屜裏拿出一本舊筆記本,皮質封面已經磨損,邊角卷起。翻開,裏面是手寫的數學筆記,字跡工整清晰。
“這是我兒子高三時用的筆記本。”李閻翻到某一頁,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公式和注解,“你看這裏,最後三個月,他的筆記突然變了風格。不再是按部就班地記錄課堂內容,而是跳躍的、片段式的、充滿了超前的高等數學概念。”
陳末看着那些筆記。確實,筆跡是同一個人的,但思維深度完全不在一個層次。
“我當時以爲他開竅了,是天才爆發。”李閻苦笑,“後來才知道,他是參加了某個‘潛能開發項目’。那些人告訴他,傳統教育是低效的,真正的學習應該直接接入人類知識的精華。”
“天啓教育。”陳末輕聲說。
李閻猛地抬頭:“你知道?”
陳末點點頭,又搖搖頭:“我知道這個名字,但不知道具體……”
“離他們遠點。”李閻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我不知道你現在用的方法是什麼,但如果是類似的東西——停下。立刻停下。”
“可是李老師,我——”
“沒有可是!”李閻站起來,雙手撐在桌面上,身體前傾,“陳末,你聽好。我兒子死的時候,手裏還攥着一張天啓教育的宣傳單。上面印着一句話:‘突破極限,定義未來’。他們確實讓他突破了極限——突破到了另一個世界。”
辦公室裏死一般的寂靜。窗外的風吹進來,翻動筆記本的紙頁,譁啦譁啦的聲音像某種哀悼。
李閻重新坐下,肩膀垮了下來。那一瞬間,他看起來不像一個嚴厲的班主任,而只是一個疲憊的、傷痕累累的父親。
“今天叫你來,不是要審問你。”他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是想告訴你,如果你遇到了困難——真正的困難——可以來找我。我不是萬能的,但我至少……至少不會把你推向懸崖。”
陳末的喉嚨發緊。他想說些什麼,但所有的話都卡在胸口,變成沉重的塊壘。
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不是消息,是鬧鍾——午休時間快到了。沈清悅約定的時間。
陳末站起來:“李老師,我……”
“去吧。”李閻揮揮手,沒有看他,“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做決定。”
陳末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他聽見李閻在身後輕聲說:
“陳末,別成爲第二個李想。求你了。”
那聲“求你了”很輕,幾乎被走廊裏的嘈雜淹沒。但陳末聽見了。他握緊門把手,指關節泛白,然後推門走了出去。
走廊裏陽光燦爛。學生們在打鬧,在說笑,在討論中午吃什麼。這些日常的景象突然顯得那麼遙遠,那麼不真實。
陳末靠在牆上,閉上眼睛。系統提示在腦海中彈出:
【檢測到高強度情感沖擊。建議進行情緒調節。當前精神負荷:89%,仍處於危險區間。】
他睜開眼睛,看向樓梯方向。實驗樓在校園的另一端,要走十分鍾。沈清悅在407室等他,帶着她的腦電波圖和科學解釋。
而在他口袋裏,李浩然的名片像一塊燒紅的炭,隔着布料灼燒他的皮膚。
三個選擇。三條路。
李閻的傳統守護,李浩然的危險捷徑,沈清悅的未知領域。
陳末站直身體,朝着樓梯走去。每一步都踩得很實,像在測試地面的堅固程度。
走到二樓樓梯轉角時,他遇見了正要上樓的沈清悅。她手裏拿着一個銀色的金屬手提箱,看見陳末,點了點頭:“你來了。比約定時間早。”
“我不想遲到。”陳末說。
沈清悅打量了他幾秒:“你的瞳孔對光反應遲緩,步態有輕微的不協調。典型的神經疲勞症狀。如果再拖兩天,可能會出現永久性損傷。”
她說得客觀冷靜,像在陳述實驗數據。
“你能幫我?”陳末問。
“我不能‘幫’你。”沈清悅轉身,示意他跟上,“我只能給你數據,告訴你身體發生了什麼。至於怎麼處理,是你自己的選擇。”
他們一前一後走下樓梯。午休時間的校園很安靜,大多數學生都在教室休息或自習。實驗樓是棟老建築,牆皮斑駁,樓道裏彌漫着福爾馬林和灰塵的混合氣味。
407室在走廊盡頭。沈清悅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門禁卡,在感應器上刷了一下。綠燈亮起,門鎖發出輕微的咔嗒聲。
推門進去,陳末愣住了。
這不是他想象中的實驗室——沒有試管和顯微鏡,沒有培養皿和白大褂。房間裏只有一張書桌、兩把椅子、一台筆記本電腦,還有牆壁上貼滿的各種腦部掃描圖和波形圖。窗邊擺着一盆綠蘿,長勢旺盛,藤蔓幾乎爬滿了半面牆。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間中央的一個裝置:一個半球形的銀色頭戴設備,連接着幾十根細小的線纜,線纜另一端接入一台看起來很復雜的儀器。
“坐。”沈清悅指了指椅子,自己走到電腦前開機。
陳末坐下。椅子很舒服,是符合人體工學的辦公椅,和教室裏那些硬塑料凳完全不同。
“首先,我需要你籤一份知情同意書。”沈清悅遞過來一張紙,“聲明你是自願參與非侵入式腦電波監測,所有數據僅用於學術研究,不會外泄。”
陳末接過紙。條款寫得很詳細,但也很晦澀,充滿了專業術語。他快速瀏覽了一遍,在最後籤上自己的名字。
“很好。”沈清悅收回同意書,鎖進抽屜,“現在,告訴我真相:你最近是不是接觸了某種……認知增強技術?”
陳末猶豫了。他看着沈清悅的眼睛——那雙眼睛清澈、理性,沒有任何評判的色彩,只有純粹的好奇和探究欲。
“我……”他開口,又停下。
【警告:檢測到外部意識探測請求。來源:距離1.2米,設備型號:NeuroScan-7型非接觸式腦活動監測儀。是否屏蔽?】
系統提示突然彈出。
陳末猛地看向沈清悅手中的平板電腦——屏幕上正顯示着復雜的波形圖,其中一個參數曲線在劇烈波動。
“你已經開始了?”他問。
“從你進門就開始了。”沈清悅坦然承認,“基礎生理指標監測,不涉及隱私內容。現在,回答我的問題。”
陳末深吸一口氣。他意識到,在這個房間裏,謊言沒有意義。沈清悅的設備會捕捉到他的生理反應,微表情,甚至可能腦波模式。
“是。”他終於說,“但我不能告訴你具體是什麼。”
“我不需要知道具體技術。”沈清悅快速在平板上記錄,“我只需要知道類別:藥物刺激?電磁調制?直接神經接口?還是……”
她抬起頭,直視陳末的眼睛:
“……某種更‘特殊’的方式?”
陳末感到後頸的汗毛豎了起來。沈清悅的眼神裏,除了科學家的探究欲,還多了一絲別的東西——一種近乎篤定的猜測。
“我不想說。”他說。
“可以。”沈清悅點頭,“那麼我們來談談代價。根據我過去72小時對你進行的遠程監測,你的腦電波在特定時間段——通常是你在解題或寫作時——會出現異常的γ波爆發,頻率在40-100赫茲之間,振幅遠超正常範圍。”
她調出一張圖,展示給陳末看。屏幕上,一條藍色的基礎波形上,突兀地聳立着幾座尖銳的“山峰”,高度是周圍波形的五倍以上。
“這種爆發通常只出現在深度冥想者或癲癇患者身上。”沈清悅指着那些山峰,“而在你身上,它是有規律的、可觸發的。每次爆發後,你的基礎腦波頻率都會下降,就像……”
她頓了頓,找到一個比喻:
“就像透支了某種精神能量,需要時間恢復。但問題在於,你的恢復速度跟不上透支速度。所以負荷在累積。”
陳末盯着那些波形圖。雖然他看不懂具體參數,但那些高聳的尖峰和隨後塌陷的曲線,直觀地展示了他正在經歷的崩壞過程。
“有辦法解決嗎?”他問。
“有兩種。”沈清悅豎起兩根手指,“第一,徹底停止使用那種技術,讓大腦自然恢復。但根據你的負荷累積程度,完全恢復可能需要三個月到半年——高考等不了那麼久。”
陳末的心沉了下去。
“第二,”沈清悅放下第一根手指,“學習控制。找到觸發那種狀態的精確閾值,學會在達到臨界點前主動退出。同時配合特定的神經反饋訓練,增強你的基礎負荷容量。”
她走到房間中央,拿起那個半球形的頭戴設備:
“這個設備可以實時監測你的腦波狀態,在你接近危險閾值時發出警告。配合我設計的訓練程序,理論上可以在四周內將你的安全負荷提升30%以上。”
陳末看着那個銀色的設備。它看起來很精密,但也冷冰冰的,像某種刑具。
“爲什麼幫我?”他問,“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沈清悅沉默了幾秒。她走到窗邊,手指撫過綠蘿的葉片:
“三年前,我父親的研究所接手過一個特殊病例。一個高中生,突然展現出超常的數學能力,但三個月後,他腦死亡了。屍檢發現,他的大腦皮層有大量微出血點,就像被無數根針同時刺穿。”
她轉過身,看着陳末:
“那個高中生叫李想。李閻老師的兒子。”
陳末感到一陣寒意。
“我父親認爲是他們的實驗失敗了。”沈清悅繼續說,“但我覺得不是。我覺得李想只是……運氣不好。他覺醒的方式太粗暴,沒人引導,沒人告訴他怎麼控制。最後被自己的力量反噬。”
她走回桌邊,把那個頭戴設備放在陳末面前:
“你不是第一個,陳末。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你可以是第一個活下來的——如果你學會控制。”
房間裏安靜下來。只有電腦風扇運轉的嗡嗡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操場上的哨聲。
陳末伸出手,觸碰那個冰冷的設備表面。金屬的涼意順着指尖傳到脊椎。
“我需要付出什麼?”他問。
“數據。”沈清悅說,“你訓練過程中所有的腦波數據。還有……當你準備好的時候,告訴我真相。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是一個交易。用他的秘密,換生存的可能。
陳末抬起頭,看向牆壁上那些波形圖。那些起伏的曲線像山脈,像海浪,像某種無聲的語言,講述着人類意識的脆弱與強大。
他想起了李閻疲憊的眼睛,想起了李浩然精致的笑容,想起了自己在地板上幹嘔的狼狽。
然後他點了點頭。
“好。”他說。
沈清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微笑。她打開設備,開始調試參數:
“第一次訓練會很痛苦。你的大腦需要學習新的工作模式。準備好了嗎?”
陳末深吸一口氣,戴上那個銀色的頭盔。冰涼的貼合感傳來,緊接着是數十個微小的探針同時抵住頭皮,帶來輕微的刺痛。
“開始吧。”他說。
沈清悅按下開關。
世界驟然變化。
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純粹的信息洪流,直接涌入意識。沒有圖像,沒有聲音,只有最原始的感知:壓力、溫度、電流、振動……
陳末感到自己的大腦像一顆被剝開的水果,暴露在空氣中,每一根神經纖維都在顫抖。他想尖叫,但喉嚨發不出聲音。他想掙脫,但身體被固定在椅子上。
視野邊緣,系統的提示瘋狂閃爍:
【警告!檢測到高強度神經調制!來源:外部設備!同步率急劇波動:65%...42%...18%...】
【建議:立即中斷連接!重復:立即中斷——】
提示戛然而止。
不是系統關閉了,是陳末的意識被推到了某個臨界點。在那個點上,所有的警告、所有的恐懼、所有的雜念都消失了,只剩下最純粹的、關於“存在”本身的體驗。
他“看見”了自己的思維結構——不是比喻,是真的“看見”。像俯瞰一座城市的夜景,無數的光點(神經元)通過光路(神經連接)交織成網,有些區域明亮穩定,有些區域暗淡閃爍,還有些區域……是徹底黑暗的深淵。
而在那片深淵邊緣,幾道嶄新的、過於明亮的光路正在蔓延,像野火燎原,正在燒向那些黑暗區域。
那就是系統開辟的通道。美麗,但危險。
陳末的意識本能地伸出手(不是物理的手,是意識的觸角),輕輕觸碰其中一道光路。
瞬間,海量的數學概念涌入:群論、拓撲、流形、範疇……
他立刻收回觸角。太燙了,太亮了,會燒傷。
訓練,沈清悅說。控制。
他再次嚐試。這次更輕,更慢,像用手指試探滾燙的水面。接觸,感受,理解,然後撤退。一次又一次。
時間失去了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陳末睜開眼睛。
他還在407室,還坐在椅子上。頭盔已經摘掉了,沈清悅正站在他面前,手裏拿着平板電腦,眼睛盯着屏幕,眉頭微皺。
“感覺怎麼樣?”她問,沒有抬頭。
陳末活動了一下手指。僵硬,但不痛。他嚐試思考一個簡單的數學問題:1+1等於幾?
答案順利出現:2。
沒有眩暈,沒有刺痛,就像……正常思考一樣。
“好多了。”他說,聲音有些沙啞。
“你的腦波穩定下來了。”沈清悅把平板轉向他,“看,γ波爆發的振幅下降了40%,基礎頻率回升了12%。第一次訓練的效果比預期好。”
屏幕上,那些尖銳的山峰確實變矮了,曲線的起伏更平滑。
“但問題也出現了。”沈清悅切換頁面,調出另一組數據,“在訓練的第23分鍾,你的腦波出現了一次異常的……空白。持續0.7秒,所有波段同時歸零,就像大腦突然關機了。”
她抬起頭,看着陳末:
“那0.7秒裏,發生了什麼?”
陳末愣住了。他完全沒印象。他只記得自己在學習控制那些光路,一次又一次……
【系統日志載入……錯誤:第23分11秒至第23分11.7秒數據丟失。原因:未知幹擾。】
系統的提示音響起,帶着罕見的遲疑。
“我不知道。”陳末如實說,“我什麼都不記得。”
沈清悅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後點點頭:“可能是訓練中的正常現象。下次我們會更小心。”
她開始收拾設備。陳末站起來,雙腿還是有些發軟,但比來時好多了。
“訓練要持續多久?”他問。
“每天午休時間,持續四周。”沈清悅說,“另外,你需要配合進行基礎的精神力鍛煉——冥想、專注訓練、認知負荷管理。我會給你制定計劃。”
她從抽屜裏拿出一本筆記本,遞給陳末:“這是我的觀察記錄。從今天起,你也要開始記錄:每次使用那種‘特殊能力’的時間、時長、科目、以及使用後的身體反應。”
陳末接過筆記本。封面是普通的黑色硬皮,翻開第一頁,上面已經寫好了表格:日期、時間、科目、持續時間、負荷自評(1-10分)、備注。
“記住,”沈清悅認真地說,“數據不會說謊。如果你的負荷評分連續三天超過7,就必須停止一切訓練,休息至少48小時。”
“明白。”陳末把筆記本收進書包。
離開407室時,已經是下午第一節課的上課時間。走廊裏空無一人,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在回蕩。
走到樓梯口,沈清悅忽然停下:“陳末,還有一個問題。”
陳末轉身。
“李浩然找過你了,對吧?”沈清悅問,“他給了你名片,邀請你去參加什麼沙龍。”
陳末沒有否認。
“不要去。”沈清悅的聲音很輕,但異常堅決,“天啓教育背後不是一家公司,是一個組織。他們感興趣的不是教育,是……”
她斟酌着用詞:
“……是收集。收集像你這樣的‘異常案例’。李想只是第一個被他們收集,然後丟棄的標本。”
陳末感到一陣惡寒。
“你怎麼知道這些?”他問。
沈清悅沒有回答。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不是李想那張,是另一張。照片裏是幾個穿着白大褂的人站在實驗室裏,背景有復雜的儀器。其中一個人的側臉,陳末認得。
是李浩然。年輕一些,但確實是他。
照片背面有一行手寫字:“天啓會第三研究所,神經調控部門,2018年4月攝。”
“我父親曾經是他們的一員。”沈清悅收起照片,“後來他退出了,帶着我母親和我。三個月後,我母親死於一場‘車禍’。”
她看着陳末,眼神裏第一次出現了某種類似痛苦的東西:
“所以聽我的,離他們遠點。他們給你的任何承諾,都是餌。”
上課鈴響了,刺耳的聲音在樓道裏回蕩。
沈清悅轉身下樓,馬尾辮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
“明天同一時間,407室見。別遲到。”
陳末站在原地,聽着她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李浩然的那張黑色名片。
火焰紋樣在走廊昏暗的光線下,像真的在燃燒。
他走到垃圾桶旁,舉起名片,停頓了三秒。
然後收回手,把名片重新放回口袋。
還沒到扔的時候。有些問題,他需要親自找到答案。
比如,那0.7秒的空白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比如,系統爲什麼會“數據丟失”。
比如,沈清悅的父親,到底知道些什麼。
陳末走下樓梯,走進下午的陽光裏。書包裏的筆記本沉甸甸的,像一份生死狀。
而在他看不見的意識深處,系統的日志界面,那0.7秒的空白旁邊,悄然浮現出一行新的、系統自己似乎也沒有察覺的注釋:
【外部協議接入嚐試……失敗……源地址:未知……特征碼匹配:天啓會-核心層。】
注釋閃爍了兩次,然後徹底消失。
像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