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細雨如絲。
雲停城的春夜,總是多雨。雨絲細密,落在瓦上無聲,只在檐角積成水珠,偶爾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亥時三刻,清心閣。
蘇清絕倚在窗邊的軟榻上,身上蓋着厚厚的錦被,手中捧着一卷泛黃的古籍。燭火在琉璃燈罩裏跳動,將他蒼白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他其實沒有在看。
目光落在書頁上,心思卻飄到了別處。
溫涼。
這個名字在唇齒間無聲滾過,帶着某種復雜的意味。
從第一眼在回春堂見到那個青衫執扇的慵懶大夫,蘇清絕就知道,此人絕非池中之物。那種深入骨髓的從容,那種看似溫吞實則洞察一切的眼神,那種舉手投足間渾然天成的氣度……絕不是一個普通醫館坐堂大夫該有的。
所以他送了那枚竹管。
竹管裏裝的是他這些年來遍尋古籍、結合自身病情推演出的藥方——一張理論上可行、但現實中幾乎不可能配齊的藥方。
他本沒抱太大希望。
可溫涼,偏偏配出來了。
不僅配出來了,還一眼看出了藥方最關鍵的一味引子,甚至隨手就給了“赤晶蜜”這種世間罕有的奇物。
那一刻蘇清絕就知道:溫涼,絕對和溫家有關。
而且,在溫家的地位,絕不低。
“公子,”福伯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溫大夫來了。”
蘇清絕放下書卷:“請。”
門被推開,溫涼走了進來。
他換了身墨青色的長衫,依舊素雅,只是腰間那柄折扇的扇墜換了——不再是羊脂玉葫蘆,而是一枚玄鐵所制的平安扣,色澤沉暗,在燭光下泛着幽光。
“蘇公子。”溫涼拱手。
“溫大夫請坐。”蘇清絕指了指榻邊的圓凳,“深夜叨擾,實在抱歉。”
溫涼坐下,目光落在蘇清絕手中的書卷上:“公子還在看書?病中不宜勞神。”
“閒着也是閒着。”蘇清絕笑了笑,將書卷放在一邊,“溫大夫今日辛苦了。張少爺的情況如何?”
“毒已解,但神志受損,一時半刻醒不了。”溫涼頓了頓,“即便醒了,怕也會有些……後遺症。”
蘇清絕沉默片刻,輕嘆一聲:“是我連累了他。”
“未必。”溫涼搖頭,“凶手針對張少爺下毒,必然有原因。張少爺……知道些什麼,對嗎?”
蘇清絕抬起眼,與溫涼對視。
燭火在兩人之間跳躍。
窗外雨聲漸密。
良久,蘇清絕才緩緩開口:“溫大夫,你可知道‘玄玉令’?”
溫涼瞳孔微微一縮。
他當然知道。
二十年前,江湖上流傳着一句話:“玄玉出,天下驚。”
據說玄玉令是前朝皇室所鑄,共有七枚,分別藏有七份藏寶圖碎片。集齊七枚,便能找到前朝留下的驚天寶藏——不僅有富可敵國的金銀珠寶,更有失傳多年的武功秘籍、神兵利器。
當年爲了這七枚玄玉令,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不知多少門派卷入其中,死傷無數。
後來,七枚令牌突然同時失蹤,下落成謎。
這場風波才漸漸平息。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蘇家……有一枚玄玉令?”溫涼問。
蘇清絕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溫大夫可知,二十年前,溫家爲何突然隱退?”
溫涼握着折扇的手緊了緊。
這個問題,他問過祖父無數次。
可每一次,溫如晦都只是搖頭嘆息,不肯多說。
“與玄玉令有關?”溫涼試探着問。
蘇清絕點了點頭:“二十年前,七枚玄玉令重現江湖。當時武林中最有勢力的七家門派,各得一枚。溫家、蘇家,都在其中。”
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但得到令牌後不到三個月,七家中的三家——金陵沈家、洛陽王家、青城派——先後被滅門。滿門上下,無一活口。”
溫涼心頭一凜。
這件事,他聽祖父提過。但當時祖父只說“江湖恩怨,莫要多問”,並未細說。
“滅門的凶手是誰?”溫涼問。
“不知道。”蘇清絕搖頭,“三家被滅,現場沒有任何線索。只留下一句話……”
“什麼話?”
蘇清絕抬起眼,一字一頓:“‘懷璧其罪,咎由自取’。”
懷璧其罪。
溫涼沉默。
燭火噼啪作響。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剩下四家,”蘇清絕繼續道,“溫家選擇了隱退,從此銷聲匿跡。蜀中唐門閉門封山,不再過問江湖事。江南慕容家舉家遷往海外,不知所蹤。而我們蘇家……”
他苦笑一聲:“我父親當時是家主,他做出了一個決定:將玄玉令藏起來,對外宣稱令牌已遺失。同時散盡大半家財,將蘇家從江湖世家,徹底轉型爲商賈之家。”
“這招……很聰明。”溫涼道。
“聰明?”蘇清絕咳嗽了兩聲,用手帕捂住嘴,待喘息平復,才繼續道,“也許吧。至少這二十年來,蘇家表面上平安無事。但暗地裏……”
他沒有說下去。
但溫涼明白了。
暗地裏,從未停止過。
那些覬覦玄玉令的人,那些想知道令牌下落的人,那些想集齊七枚令牌找到寶藏的人……他們從未放棄過。
而蘇清絕的病,府中接二連三的命案,張少爺的中毒……
都是這場延續了二十年的暗戰的一部分。
“張少爺知道令牌的下落?”溫涼問。
蘇清絕搖頭:“他不知道。但他父親——張主簿,可能知道一些。”
溫涼挑眉。
“張主簿年輕時,曾在我父親手下做事。”蘇清絕解釋道,“當年藏匿令牌的事,我父親只帶了三個最信任的人去。張主簿就是其中之一。”
溫涼明白了:“所以凶手對張少爺下毒,是想逼張主簿說出令牌的下落?”
“或者,是想警告張主簿,讓他閉嘴。”蘇清絕眼中閃過一絲冷意,“畢竟,死一個兒子,比死全家要好得多。”
這話說得冰冷。
溫涼看着蘇清絕,忽然問:“蘇公子,令尊他……”
“三年前病逝了。”蘇清絕淡淡道,“死因……和我現在的病一樣。”
溫涼心頭一震。
一樣?
難道蘇清絕的病,不是先天弱症,而是……
“是毒。”蘇清絕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坦然道,“一種慢性毒,名叫‘蝕心散’。中毒者初期症狀與心脈缺損相似,會日漸虛弱,咳嗽咯血,最終心肺衰竭而死。整個過程,短則三年,長則五年,無藥可解。”
他說得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溫涼卻聽得心頭沉重。
“誰下的毒?”他問。
蘇清絕笑了。
那笑容蒼白而苦澀:“不知道。可能是任何一個覬覦玄玉令的人,可能是當年的仇家,也可能是……我父親最信任的人之一。”
溫涼沉默。
他忽然理解了,爲什麼蘇清絕總是那副病骨支離卻依舊挺直的模樣。
因爲從出生起,他就活在一場漫長的謀殺中。
每一天,都在走向死亡。
“所以,”溫涼緩緩道,“你找我,不僅僅是爲了治病。”
“對。”蘇清絕坦然承認,“我需要一個盟友。一個醫術高明、武功高強、且與這件事有牽扯的盟友。”
“溫家已經隱退了。”溫涼提醒他。
“但溫家從未真正離開。”蘇清絕盯着溫涼,“否則,溫如晦的孫子,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雲停城?還偏偏開了家醫館,就在我蘇府附近?”
溫涼沒有回答。
他確實不是偶然來到雲停城的。
三個月前,祖父溫如晦將他叫到書房,給了他一個地址,一句話:“去雲停城,開家醫館,等一個人。”
“等誰?”
“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
溫涼來了。
開了回春堂。
然後,等來了蘇清絕。
“我祖父讓我來的。”溫涼終於承認,“但他沒說原因。”
“那是因爲,有些事,他不能說。”蘇清絕從枕下取出一封信,遞給溫涼,“這是他三個月前寄給我的信,你自己看。”
溫涼接過信。
信紙已經泛黃,字跡蒼勁有力,確實是祖父的筆跡。
信很短:
“清絕吾侄:
見信如晤。
二十年前之約,時機將至。
吾孫溫涼,將於三月後至雲停城。
此子可托大事。
令牌之事,可與其共謀。
珍重。
溫如晦 手書”
溫涼看完信,久久不語。
原來這一切,都在祖父的算計之中。
“二十年前之約,”溫涼抬起眼,“是什麼約?”
蘇清絕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半個巴掌大小的玉佩,通體墨綠,質地溫潤,正面刻着繁復的雲紋,背面則是一個篆體的“蘇”字。
正是蘇家的傳家玉佩。
但溫涼一眼就看出,這不是普通的玉佩。
玉佩中心,有一道極細微的縫隙,若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這是一枚鑰匙。”蘇清絕道,“二十年前,七家各持一枚玄玉令,同時也各持一枚這樣的鑰匙。七枚鑰匙合在一起,才能打開藏匿玄玉令的‘七星密匣’。”
溫涼明白了:“你祖父和我祖父約定,二十年後,若兩家都還存續,便聯手取出令牌,了結這段恩怨?”
“對。”蘇清絕點頭,“但現在的問題是:另外五家,除了已滅門的三家,唐門和慕容家的鑰匙,下落不明。而且……”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我懷疑,當年滅門三家的凶手,並沒有拿走玄玉令。令牌,很可能還藏在原處。”
“爲什麼這麼想?”
“因爲如果是爲奪寶而滅門,凶手一定會逼問令牌下落。”蘇清絕分析道,“可三家被滅,現場沒有任何逼供的痕跡。而且,二十年來,江湖上再未出現過玄玉令的蹤跡。”
溫涼沉思。
確實。
如果凶手拿到了令牌,不可能二十年來一點動靜都沒有。
“所以,”溫涼得出結論,“凶手的目的,可能不是奪寶。而是……阻止有人集齊令牌?”
“或者,”蘇清絕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是想等七枚令牌都現世後,再一網打盡。”
溫涼心頭一凜。
這個猜測,更可怕。
如果真是這樣,那背後之人的圖謀,就不僅僅是寶藏了。
而是……整個江湖。
窗外,一道閃電劃破夜空。
緊接着,雷聲滾滾而來。
燭火劇烈跳動。
溫涼看着蘇清絕蒼白而堅定的臉,忽然問:“你信我?”
蘇清絕笑了:“我信溫如晦。他選中的人,不會錯。”
溫涼沉默片刻,然後,從腰間取下了那枚玄鐵平安扣。
他手指在平安扣邊緣輕輕一按。
“咔。”
平安扣從中間分開,露出裏面藏着的東西——也是一枚玉佩,大小形狀與蘇清絕那枚一模一樣,只是顏色是溫潤的乳白色,正面刻的不是雲紋,而是一株栩栩如生的九葉靈芝。
背面,是一個篆體的“溫”字。
溫家的鑰匙。
蘇清絕看着那枚玉佩,眼中終於泛起一絲波瀾。
他伸出手,兩枚玉佩並排放在一起。
墨綠與乳白,雲紋與靈芝,蘇與溫。
在燭光下,它們仿佛本就該是一體。
“現在,”溫涼道,“我們可以談談合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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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整整一夜。
寅時末,雨勢漸歇,天色將明未明。
溫涼從清心閣出來時,東方已泛起魚肚白。
他撐着傘,走在溼漉漉的青石路上,腳步不疾不徐。
與蘇清絕的長談,讓他對整件事有了清晰的輪廓。
二十年前的玄玉令之爭,七家的恩怨,延續至今的陰謀,蘇清絕身上的毒……
以及,溫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祖父溫如晦之所以選擇隱退,並非懼怕,而是在下一盤更大的棋。
而這盤棋的關鍵,就是溫涼。
“所以,我不僅要幫蘇清絕解毒,還要找出另外五枚鑰匙的下落,查清當年的滅門真相,揪出幕後黑手……”
溫涼揉了揉眉心。
這擔子,可真不輕。
不過……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折扇。
扇面上,依舊一片素白。
但溫涼知道,很快,這扇面上就要沾染些別的東西了。
或許是血。
或許是毒。
或許是……這江湖的風雲變幻。
他笑了笑,收起傘。
晨光熹微,照亮了蘇府連綿的屋瓦。
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暗處的博弈,也進入了新的階段。
溫涼走出蘇府大門時,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是個穿着粗布衣裳的樵夫,肩上扛着一擔柴,正低着頭匆匆趕路。
兩人擦肩而過。
樵夫忽然腳下一滑,肩上的柴散落一地。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樵夫連忙道歉,蹲下身收拾柴火。
溫涼也蹲下身幫他。
在整理柴火時,樵夫壓低聲音,飛快地說了一句話:
“城南,土地廟,午時三刻。”
說完,他抱起柴火,頭也不回地走了。
溫涼站在原地,看着他遠去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深思。
土地廟?
那是……祖父留下的暗號。
溫涼抬頭看了看天色。
離午時三刻,還有三個時辰。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撐着傘,朝回春堂方向走去。
雨後的街道,清淨溼潤。
早起的商販已經開始擺攤,炊煙嫋嫋升起。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平靜。
但溫涼知道,這平靜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
而他,已經一腳踏了進去。
再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