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色如墨,細雨如絲。

雲停城的春夜,總是多雨。雨絲細密,落在瓦上無聲,只在檐角積成水珠,偶爾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亥時三刻,清心閣。

蘇清絕倚在窗邊的軟榻上,身上蓋着厚厚的錦被,手中捧着一卷泛黃的古籍。燭火在琉璃燈罩裏跳動,將他蒼白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他其實沒有在看。

目光落在書頁上,心思卻飄到了別處。

溫涼。

這個名字在唇齒間無聲滾過,帶着某種復雜的意味。

從第一眼在回春堂見到那個青衫執扇的慵懶大夫,蘇清絕就知道,此人絕非池中之物。那種深入骨髓的從容,那種看似溫吞實則洞察一切的眼神,那種舉手投足間渾然天成的氣度……絕不是一個普通醫館坐堂大夫該有的。

所以他送了那枚竹管。

竹管裏裝的是他這些年來遍尋古籍、結合自身病情推演出的藥方——一張理論上可行、但現實中幾乎不可能配齊的藥方。

他本沒抱太大希望。

可溫涼,偏偏配出來了。

不僅配出來了,還一眼看出了藥方最關鍵的一味引子,甚至隨手就給了“赤晶蜜”這種世間罕有的奇物。

那一刻蘇清絕就知道:溫涼,絕對和溫家有關。

而且,在溫家的地位,絕不低。

“公子,”福伯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溫大夫來了。”

蘇清絕放下書卷:“請。”

門被推開,溫涼走了進來。

他換了身墨青色的長衫,依舊素雅,只是腰間那柄折扇的扇墜換了——不再是羊脂玉葫蘆,而是一枚玄鐵所制的平安扣,色澤沉暗,在燭光下泛着幽光。

“蘇公子。”溫涼拱手。

“溫大夫請坐。”蘇清絕指了指榻邊的圓凳,“深夜叨擾,實在抱歉。”

溫涼坐下,目光落在蘇清絕手中的書卷上:“公子還在看書?病中不宜勞神。”

“閒着也是閒着。”蘇清絕笑了笑,將書卷放在一邊,“溫大夫今日辛苦了。張少爺的情況如何?”

“毒已解,但神志受損,一時半刻醒不了。”溫涼頓了頓,“即便醒了,怕也會有些……後遺症。”

蘇清絕沉默片刻,輕嘆一聲:“是我連累了他。”

“未必。”溫涼搖頭,“凶手針對張少爺下毒,必然有原因。張少爺……知道些什麼,對嗎?”

蘇清絕抬起眼,與溫涼對視。

燭火在兩人之間跳躍。

窗外雨聲漸密。

良久,蘇清絕才緩緩開口:“溫大夫,你可知道‘玄玉令’?”

溫涼瞳孔微微一縮。

他當然知道。

二十年前,江湖上流傳着一句話:“玄玉出,天下驚。”

據說玄玉令是前朝皇室所鑄,共有七枚,分別藏有七份藏寶圖碎片。集齊七枚,便能找到前朝留下的驚天寶藏——不僅有富可敵國的金銀珠寶,更有失傳多年的武功秘籍、神兵利器。

當年爲了這七枚玄玉令,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不知多少門派卷入其中,死傷無數。

後來,七枚令牌突然同時失蹤,下落成謎。

這場風波才漸漸平息。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蘇家……有一枚玄玉令?”溫涼問。

蘇清絕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溫大夫可知,二十年前,溫家爲何突然隱退?”

溫涼握着折扇的手緊了緊。

這個問題,他問過祖父無數次。

可每一次,溫如晦都只是搖頭嘆息,不肯多說。

“與玄玉令有關?”溫涼試探着問。

蘇清絕點了點頭:“二十年前,七枚玄玉令重現江湖。當時武林中最有勢力的七家門派,各得一枚。溫家、蘇家,都在其中。”

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但得到令牌後不到三個月,七家中的三家——金陵沈家、洛陽王家、青城派——先後被滅門。滿門上下,無一活口。”

溫涼心頭一凜。

這件事,他聽祖父提過。但當時祖父只說“江湖恩怨,莫要多問”,並未細說。

“滅門的凶手是誰?”溫涼問。

“不知道。”蘇清絕搖頭,“三家被滅,現場沒有任何線索。只留下一句話……”

“什麼話?”

蘇清絕抬起眼,一字一頓:“‘懷璧其罪,咎由自取’。”

懷璧其罪。

溫涼沉默。

燭火噼啪作響。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剩下四家,”蘇清絕繼續道,“溫家選擇了隱退,從此銷聲匿跡。蜀中唐門閉門封山,不再過問江湖事。江南慕容家舉家遷往海外,不知所蹤。而我們蘇家……”

他苦笑一聲:“我父親當時是家主,他做出了一個決定:將玄玉令藏起來,對外宣稱令牌已遺失。同時散盡大半家財,將蘇家從江湖世家,徹底轉型爲商賈之家。”

“這招……很聰明。”溫涼道。

“聰明?”蘇清絕咳嗽了兩聲,用手帕捂住嘴,待喘息平復,才繼續道,“也許吧。至少這二十年來,蘇家表面上平安無事。但暗地裏……”

他沒有說下去。

但溫涼明白了。

暗地裏,從未停止過。

那些覬覦玄玉令的人,那些想知道令牌下落的人,那些想集齊七枚令牌找到寶藏的人……他們從未放棄過。

而蘇清絕的病,府中接二連三的命案,張少爺的中毒……

都是這場延續了二十年的暗戰的一部分。

“張少爺知道令牌的下落?”溫涼問。

蘇清絕搖頭:“他不知道。但他父親——張主簿,可能知道一些。”

溫涼挑眉。

“張主簿年輕時,曾在我父親手下做事。”蘇清絕解釋道,“當年藏匿令牌的事,我父親只帶了三個最信任的人去。張主簿就是其中之一。”

溫涼明白了:“所以凶手對張少爺下毒,是想逼張主簿說出令牌的下落?”

“或者,是想警告張主簿,讓他閉嘴。”蘇清絕眼中閃過一絲冷意,“畢竟,死一個兒子,比死全家要好得多。”

這話說得冰冷。

溫涼看着蘇清絕,忽然問:“蘇公子,令尊他……”

“三年前病逝了。”蘇清絕淡淡道,“死因……和我現在的病一樣。”

溫涼心頭一震。

一樣?

難道蘇清絕的病,不是先天弱症,而是……

“是毒。”蘇清絕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坦然道,“一種慢性毒,名叫‘蝕心散’。中毒者初期症狀與心脈缺損相似,會日漸虛弱,咳嗽咯血,最終心肺衰竭而死。整個過程,短則三年,長則五年,無藥可解。”

他說得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溫涼卻聽得心頭沉重。

“誰下的毒?”他問。

蘇清絕笑了。

那笑容蒼白而苦澀:“不知道。可能是任何一個覬覦玄玉令的人,可能是當年的仇家,也可能是……我父親最信任的人之一。”

溫涼沉默。

他忽然理解了,爲什麼蘇清絕總是那副病骨支離卻依舊挺直的模樣。

因爲從出生起,他就活在一場漫長的謀殺中。

每一天,都在走向死亡。

“所以,”溫涼緩緩道,“你找我,不僅僅是爲了治病。”

“對。”蘇清絕坦然承認,“我需要一個盟友。一個醫術高明、武功高強、且與這件事有牽扯的盟友。”

“溫家已經隱退了。”溫涼提醒他。

“但溫家從未真正離開。”蘇清絕盯着溫涼,“否則,溫如晦的孫子,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雲停城?還偏偏開了家醫館,就在我蘇府附近?”

溫涼沒有回答。

他確實不是偶然來到雲停城的。

三個月前,祖父溫如晦將他叫到書房,給了他一個地址,一句話:“去雲停城,開家醫館,等一個人。”

“等誰?”

“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

溫涼來了。

開了回春堂。

然後,等來了蘇清絕。

“我祖父讓我來的。”溫涼終於承認,“但他沒說原因。”

“那是因爲,有些事,他不能說。”蘇清絕從枕下取出一封信,遞給溫涼,“這是他三個月前寄給我的信,你自己看。”

溫涼接過信。

信紙已經泛黃,字跡蒼勁有力,確實是祖父的筆跡。

信很短:

“清絕吾侄:

見信如晤。

二十年前之約,時機將至。

吾孫溫涼,將於三月後至雲停城。

此子可托大事。

令牌之事,可與其共謀。

珍重。

溫如晦 手書”

溫涼看完信,久久不語。

原來這一切,都在祖父的算計之中。

“二十年前之約,”溫涼抬起眼,“是什麼約?”

蘇清絕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半個巴掌大小的玉佩,通體墨綠,質地溫潤,正面刻着繁復的雲紋,背面則是一個篆體的“蘇”字。

正是蘇家的傳家玉佩。

但溫涼一眼就看出,這不是普通的玉佩。

玉佩中心,有一道極細微的縫隙,若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這是一枚鑰匙。”蘇清絕道,“二十年前,七家各持一枚玄玉令,同時也各持一枚這樣的鑰匙。七枚鑰匙合在一起,才能打開藏匿玄玉令的‘七星密匣’。”

溫涼明白了:“你祖父和我祖父約定,二十年後,若兩家都還存續,便聯手取出令牌,了結這段恩怨?”

“對。”蘇清絕點頭,“但現在的問題是:另外五家,除了已滅門的三家,唐門和慕容家的鑰匙,下落不明。而且……”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我懷疑,當年滅門三家的凶手,並沒有拿走玄玉令。令牌,很可能還藏在原處。”

“爲什麼這麼想?”

“因爲如果是爲奪寶而滅門,凶手一定會逼問令牌下落。”蘇清絕分析道,“可三家被滅,現場沒有任何逼供的痕跡。而且,二十年來,江湖上再未出現過玄玉令的蹤跡。”

溫涼沉思。

確實。

如果凶手拿到了令牌,不可能二十年來一點動靜都沒有。

“所以,”溫涼得出結論,“凶手的目的,可能不是奪寶。而是……阻止有人集齊令牌?”

“或者,”蘇清絕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是想等七枚令牌都現世後,再一網打盡。”

溫涼心頭一凜。

這個猜測,更可怕。

如果真是這樣,那背後之人的圖謀,就不僅僅是寶藏了。

而是……整個江湖。

窗外,一道閃電劃破夜空。

緊接着,雷聲滾滾而來。

燭火劇烈跳動。

溫涼看着蘇清絕蒼白而堅定的臉,忽然問:“你信我?”

蘇清絕笑了:“我信溫如晦。他選中的人,不會錯。”

溫涼沉默片刻,然後,從腰間取下了那枚玄鐵平安扣。

他手指在平安扣邊緣輕輕一按。

“咔。”

平安扣從中間分開,露出裏面藏着的東西——也是一枚玉佩,大小形狀與蘇清絕那枚一模一樣,只是顏色是溫潤的乳白色,正面刻的不是雲紋,而是一株栩栩如生的九葉靈芝。

背面,是一個篆體的“溫”字。

溫家的鑰匙。

蘇清絕看着那枚玉佩,眼中終於泛起一絲波瀾。

他伸出手,兩枚玉佩並排放在一起。

墨綠與乳白,雲紋與靈芝,蘇與溫。

在燭光下,它們仿佛本就該是一體。

“現在,”溫涼道,“我們可以談談合作了。”

---

雨下了整整一夜。

寅時末,雨勢漸歇,天色將明未明。

溫涼從清心閣出來時,東方已泛起魚肚白。

他撐着傘,走在溼漉漉的青石路上,腳步不疾不徐。

與蘇清絕的長談,讓他對整件事有了清晰的輪廓。

二十年前的玄玉令之爭,七家的恩怨,延續至今的陰謀,蘇清絕身上的毒……

以及,溫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祖父溫如晦之所以選擇隱退,並非懼怕,而是在下一盤更大的棋。

而這盤棋的關鍵,就是溫涼。

“所以,我不僅要幫蘇清絕解毒,還要找出另外五枚鑰匙的下落,查清當年的滅門真相,揪出幕後黑手……”

溫涼揉了揉眉心。

這擔子,可真不輕。

不過……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折扇。

扇面上,依舊一片素白。

但溫涼知道,很快,這扇面上就要沾染些別的東西了。

或許是血。

或許是毒。

或許是……這江湖的風雲變幻。

他笑了笑,收起傘。

晨光熹微,照亮了蘇府連綿的屋瓦。

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暗處的博弈,也進入了新的階段。

溫涼走出蘇府大門時,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是個穿着粗布衣裳的樵夫,肩上扛着一擔柴,正低着頭匆匆趕路。

兩人擦肩而過。

樵夫忽然腳下一滑,肩上的柴散落一地。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樵夫連忙道歉,蹲下身收拾柴火。

溫涼也蹲下身幫他。

在整理柴火時,樵夫壓低聲音,飛快地說了一句話:

“城南,土地廟,午時三刻。”

說完,他抱起柴火,頭也不回地走了。

溫涼站在原地,看着他遠去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深思。

土地廟?

那是……祖父留下的暗號。

溫涼抬頭看了看天色。

離午時三刻,還有三個時辰。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撐着傘,朝回春堂方向走去。

雨後的街道,清淨溼潤。

早起的商販已經開始擺攤,炊煙嫋嫋升起。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平靜。

但溫涼知道,這平靜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

而他,已經一腳踏了進去。

再無退路。

猜你喜歡

唐詩薄夜

《你是我的萬千星辰》是一本讓人欲罷不能的現代言情小說,作者“盛不世”將帶你進入一個充滿奇幻的世界。主角唐詩薄夜的冒險經歷讓人熱血沸騰。本書已更新2728580字的精彩內容等你來探索!
作者:盛不世
時間:2025-12-23

唐詩薄夜最新章節

《你是我的萬千星辰》中的人物設定很飽滿,每一位人物都有自己出現的價值,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同時引出了唐詩薄夜的故事,看點十足。《你是我的萬千星辰》這本完結現代言情小說已經寫了2728580字,喜歡看現代言情小說的書友可以試試。
作者:盛不世
時間:2025-12-23

南牆完整版

由著名作家“喵星人”編寫的《南牆》,小說主人公是宋綿沈肆,喜歡看現代言情類型小說的書友不要錯過,南牆小說已經寫了1025983字。
作者:喵星人
時間:2025-12-23

南牆全文

《南牆》是一本引人入勝的現代言情小說,作者“喵星人”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本書的主角宋綿沈肆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總字數1025983字,熱愛閱讀的你,快來加入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吧!
作者:喵星人
時間:2025-12-23

涼王傳番外

小說《涼王傳》以其精彩的情節和生動的人物形象吸引了大量書迷的關注。本書由才華橫溢的作者“山無恙”創作,以雲川柳詩月的冒險經歷爲主線,展開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1914233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山無恙
時間:2025-12-23

雲川柳詩月

《涼王傳》是“山無恙”的又一力作,本書以雲川柳詩月爲主角,展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歷史故事。目前已更新1914233字,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山無恙
時間:2025-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