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回春堂門口貼出了一張告示:
“東主有要事,離城月餘。期間醫館歇業,諸君見諒。若有急症,可至城東百草堂求診。——溫涼 謹啓”
告示剛貼出,街坊鄰居就圍了上來。
“溫大夫要出門啊?”
“出什麼事了?怎麼這麼突然?”
“哎呦,這可怎麼好,我老伴的風溼還等着溫大夫針灸呢!”
溫涼站在醫館內,透過半開的門縫看着外面議論紛紛的人群,頭更疼了。
果然。
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出去。
“各位街坊,”溫涼拱了拱手,臉上掛着慣常的溫潤笑容,“家中有些急事,需回老家一趟。月餘便回,還望見諒。”
賣豆腐的王大娘第一個擠過來:“溫大夫,你老家在哪兒啊?遠不遠?路上可要小心啊!”
“不遠,就在鄰郡。”溫涼含糊道,“多謝王大娘關心。”
賣菜的劉大爺捋着胡子:“溫大夫,你這醫館關門了,咱們這些老病號可怎麼辦?百草堂的林掌櫃不是也受傷了嗎?”
溫涼早有準備:“林掌櫃雖在養傷,但林姑娘醫術已得真傳,尋常病症都可診治。若有疑難,也可去蘇府找我——我在蘇府留了些應急的藥物和方子。”
這話半真半假。
他確實在蘇府留了藥,但不是給街坊的,是給蘇清絕的。
“蘇府?”王大娘眼睛一亮,“溫大夫和蘇公子很熟?”
溫涼:“……略有些交情。”
“那可太好了!”王大娘一拍大腿,“蘇公子可是咱們雲停城第一等的貴人!溫大夫你能搭上這條線,以後前程無量啊!”
溫涼苦笑。
他倒是寧願沒搭上這條線。
“溫大夫,”賣胭脂的周寡婦擠過來,壓低聲音,“你這一走,家裏可有人照看?要不……我讓我侄女來幫你看着醫館?那丫頭手腳勤快,人也機靈……”
溫涼連忙擺手:“不必不必,醫館我已托人照看,周大姐費心了。”
他知道周寡婦那侄女——今年十八,待字閨中,周寡婦一直想給她找個好人家。這要是讓她住進醫館,等他回來,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好不容易打發走熱情的街坊,溫涼回到醫館,擦了擦額上的汗。
“當個名人,真累。”他自言自語。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溫涼轉身,只見林婉兒不知何時站在後門口,眼睛紅腫,但氣色比昨日好了些。
“溫大夫。”林婉兒福了福身,“多謝您昨日救我爹。”
“林姑娘不必客氣。”溫涼指了指後堂,“令尊可好些了?”
“好多了,今早還醒了一會兒,喝了半碗粥。”林婉兒說着,眼圈又紅了,“只是……還不能下床。”
溫涼點頭:“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是那麼重的傷。你且安心照顧令尊,百草堂的事,我已有安排。”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林婉兒:“這是我寫給雷震山雷總鏢頭的信。你拿着這封信去威遠鏢局找他,他會安排鏢師去百草堂守着,以防那些黑衣人再來。”
林婉兒接過信,連連道謝:“溫大夫想得周全。”
“另外,”溫涼頓了頓,“我想請林姑娘搬去蘇府暫住。”
“蘇府?”林婉兒一愣,“爲何?”
“一來,蘇公子病重,需要人照看。”溫涼解釋,“二來,你獨自留在百草堂,太危險。蘇府有護院,有雷總鏢頭,相對安全些。”
林婉兒猶豫了:“這……合適嗎?蘇公子他……”
“蘇公子那邊,我已經說好了。”溫涼溫聲道,“他也贊同這個安排。林姑娘,你現在是那些人眼中唯一的活口,他們可能會再對你下手。去蘇府,是爲了你的安全。”
林婉兒咬了咬唇,終於點頭:“好,我聽溫大夫的。”
“那就這麼定了。”溫涼鬆了口氣,“今日午時,雷總鏢頭會來接你。你簡單收拾些衣物和常用藥材即可。”
林婉兒應下,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這才離開。
溫涼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稍安。
林婉兒去了蘇府,有雷震山照看,應該不會有事。
接下來,就是他自己了。
他走回後堂,開始收拾行裝。
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
幾件換洗衣物,一些金創藥、解毒丹之類的常用藥物,還有……那柄從不離身的素白折扇。
溫涼拿起折扇,在手中轉了兩圈。
扇骨依舊冰涼,扇面依舊素白。
但這次出門,怕是再也回不到從前那種悠閒日子了。
“老夥計,”溫涼對着扇子自語,“這次,可得靠你了。”
扇子自然不會回答。
只是扇面上銀線勾勒的雲紋,在晨光中泛着幽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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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威遠鏢局。
雷震山看完溫涼的信,一拍桌子:“好!溫大夫你放心,蘇公子和林姑娘的安危,包在我身上!”
這位虯髯大漢此刻神情嚴肅:“那些黑衣人敢再來,老子一刀一個,送他們上西天!”
溫涼拱手:“有雷總鏢頭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雷震山擺了擺手:“溫大夫客氣了。你救了我兄弟,又幫蘇公子治病,是個真漢子!我雷震山最佩服的就是你這樣的人!”
他說着,忽然壓低聲音:“溫大夫,你這次出門……可是爲了趙大人說的那件事?”
溫涼知道他指的是玄玉令,但不好明說,只道:“有些私事要處理。”
雷震山也不多問,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自己小心。江湖險惡,遇事別逞強。”
“我曉得。”溫涼笑了笑,“對了,還有件事要麻煩雷總鏢頭。”
“你說。”
“張少爺那邊……”溫涼斟酌着用詞,“他受了驚嚇,神志不清。我開了一副安神的方子,勞煩雷總鏢頭派人按時煎藥給他服下。另外,別讓他亂跑,也別讓任何人單獨接觸他。”
雷震山心領神會:“明白。那小子現在就是個燙手山芋,我會看好他的。”
“有勞了。”
交代完這些,溫涼告辭離開。
走出威遠鏢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那面繡着“威遠”二字的鏢旗。
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希望等他回來時,一切都還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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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溫涼回到了回春堂。
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該安排的都安排了。
現在,就等天黑,去見沈天青,然後出發去金陵。
離天黑還有兩個時辰。
溫涼坐在醫館裏,看着這間他住了三個月的地方。
藥櫃整齊排列,每一格都貼着藥材名稱。診桌擦得幹幹淨淨,脈枕擺在正中。窗台上的那盆蘭草,是他剛來時買的,現在已經抽出了新芽。
一切都那麼熟悉。
但又那麼陌生。
因爲他知道,下次回來時,他就不再是那個單純的坐堂大夫溫涼了。
而是溫家的傳人,玄玉令的持有者,二十年前那場恩怨的延續者。
身份變了。
路,也變了。
溫涼輕輕嘆了口氣。
但很快,他又笑了。
“既來之,則安之。”他自言自語,“既然躲不掉,那就……好好玩一局吧。”
他站起身,走到後院,打了桶井水,洗了把臉。
水很涼,精神爲之一振。
然後,他開始做最後的準備。
檢查折扇裏的毒藥,確認每一份都密封完好。
檢查隨身攜帶的銀針、金創藥、解毒丹。
檢查易容用的面具、染料。
還有……那枚從林掌櫃那裏得到的銅錢,和沈天青給的地圖。
溫涼將地圖攤在桌上,仔細研究。
金陵城外,棲霞山。
地圖標注的地點,在一處名叫“落霞谷”的地方。那裏地勢險要,人跡罕至,確實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
但怎麼進去,地圖上沒細說。
只畫了一個奇怪的符號:三條波浪線,中間一個圓點。
溫涼盯着那個符號看了很久。
忽然,他心中一動。
三條波浪線……是水?
圓點……是島?
難道藏令牌的地方,在水下?
溫涼收起地圖,眉頭微皺。
如果真是水下,那就麻煩了。
他水性一般,而且不知道具體位置,盲目下水,無異於大海撈針。
看來,得先到地方,再隨機應變了。
溫涼將地圖和銅錢貼身收好,又檢查了一遍行裝,確認無誤。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櫺照進來,將醫館染成一片金色。
溫涼站在門口,最後看了一眼。
然後,鎖上門,轉身離開。
他沒有回頭。
因爲回頭,就意味着留戀。
而他現在,不能有絲毫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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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碼頭,子時。
月色朦朧,江霧彌漫。
碼頭上靜悄悄的,只有江水拍打岸邊的聲音。
溫涼穿着一身黑衣,背着簡單的行囊,站在約定的地點等待。
他提前半個時辰就到了。
這是他的習慣——永遠比別人早到,永遠掌握主動。
江風很冷,帶着水汽。
溫涼緊了緊衣領,目光掃過四周。
碼頭不大,停着幾條漁船。遠處有幾點漁火,在霧中若隱若現。
一切都很平靜。
但溫涼知道,這平靜之下,暗流涌動。
他昨晚離開蘇府時,就感覺到有人在跟蹤。
不止一撥。
一撥是幽冥閣的人——慕容福逃走後,他們肯定會盯上自己。
另一撥……身份不明。
溫涼沒有打草驚蛇。
他想看看,這些人到底想幹什麼。
但現在,他得甩掉他們。
否則,沈天青不會現身。
溫涼想了想,轉身朝碼頭邊的蘆葦蕩走去。
蘆葦很高,幾乎有一人多高。鑽進裏面,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跟蹤的人果然跟了上來。
溫涼在蘆葦蕩裏七拐八繞,利用地形,很快就甩掉了第一撥人。
但第二撥,跟得很緊。
溫涼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腳步聲很輕,但確實在靠近。
而且,只有一個人。
溫涼想了想,沒有繼續躲。
他站在原地,等待。
片刻,蘆葦分開,一個人影走了出來。
是個女子。
穿着夜行衣,蒙着面,只露出一雙眼睛。
那眼睛在月光下,清澈明亮,卻帶着幾分警惕和……好奇?
“姑娘跟了我一路,”溫涼開口,“有何指教?”
女子沒說話,只是上下打量他。
良久,她才開口,聲音清脆:“你就是溫涼?”
“正是。”
“溫如晦的孫子?”
“如假包換。”
女子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忽然道:“你這次去金陵,是爲了沈家的令牌?”
溫涼心中一驚,但面上不動聲色:“姑娘說什麼,我聽不懂。”
“別裝了。”女子哼了一聲,“我爺爺都告訴我了。”
“你爺爺?”
“沈天青。”女子揭下面紗。
月光下,露出一張清麗的面容。約莫十七八歲年紀,眉目如畫,只是眼神中帶着幾分倔強和傲氣。
“我叫沈清歡。”她自我介紹,“沈天青是我爺爺。”
溫涼恍然:“原來如此。沈姑娘有何指教?”
“我要跟你一起去。”沈清歡直截了當。
溫涼皺眉:“不行。”
“爲什麼?”
“危險。”
“我不怕。”
“我怕。”溫涼搖頭,“沈姑娘,這不是遊山玩水。這一路,隨時可能有性命之危。”
沈清歡盯着他:“你覺得我會拖你後腿?”
“我沒這麼說。”
“你就是這個意思!”沈清歡氣鼓鼓的,“我告訴你,我武功不比你差!我爺爺都說了,我已經是凝真境大成了!”
凝真大成,在這個年紀,確實算得上天才。
但溫涼還是搖頭:“沈姑娘,我不是懷疑你的武功。只是……此行凶險,多一個人,就多一份變數。”
“多一個人,也多一份助力。”沈清歡反駁,“而且,我對棲霞山的地形很熟。我小時候,經常去那裏玩。”
這話讓溫涼心中一動。
如果沈清歡真的熟悉地形,那確實能省不少事。
但他還是猶豫。
帶一個姑娘上路,還是沈天青的孫女,萬一出點什麼事,他怎麼交代?
“溫涼,”沈清歡忽然正色道,“沈家的令牌,本來就該由沈家的人去取。我爺爺老了,行動不便。我這個做孫女的,理應代勞。”
她說得有理有據。
溫涼沉默了。
良久,他才嘆了口氣:“沈姑娘,你確定要去?”
“確定。”
“路上要聽我安排。”
“只要合理,我聽。”
“遇到危險,以自保爲先。”
“這個不用你說。”
溫涼看着她堅定的眼神,知道勸不住了。
“好吧。”他終於妥協,“但有一點——如果你爺爺不同意,那就不行。”
沈清歡笑了:“爺爺已經同意了。不然,我怎麼知道你今晚會來這裏?”
溫涼一愣。
隨即明白過來。
沈天青這個老狐狸,早就計劃好了。
讓他帶着沈清歡,一來是讓她歷練,二來……也是一種監視和考驗。
畢竟,溫涼雖然是溫如晦的孫子,但二十年過去了,人心難測。
沈天青不可能完全信任他。
讓沈清歡跟着,既是一種保護,也是一種制衡。
“你爺爺,”溫涼苦笑,“想得可真周到。”
沈清歡眨了眨眼:“所以,我們現在是同伴了?”
溫涼看着她那張青春明媚的臉,忽然覺得,這一路,怕是安靜不了了。
“算是吧。”他有氣無力地說。
沈清歡卻很高興,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對了,你餓不餓?我帶了幹糧。”
說着,從懷裏掏出兩個油紙包,遞給他一個。
溫涼接過,打開一看,是兩個還溫熱的肉包子。
他忽然覺得,帶她上路,也許……沒那麼糟?
至少,有人管飯。
溫涼咬了一口包子,味道還不錯。
“你做的?”他問。
“當然!”沈清歡得意道,“我廚藝可好了!以後路上,夥食我包了!”
溫涼笑了。
這是這兩天來,他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笑。
“那就……多謝沈姑娘了。”
“客氣什麼!”沈清歡也咬了一口包子,“對了,你叫我清歡就好。沈姑娘沈姑娘的,聽着生分。”
溫涼從善如流:“清歡。”
沈清歡滿意地點點頭,又想起什麼:“對了,船我已經準備好了,就在那邊。咱們什麼時候走?”
溫涼看了看天色:“再等等。等你爺爺。”
話音未落,蘆葦蕩外傳來一聲咳嗽。
沈天青拄着拐杖,慢慢走了出來。
他看了看溫涼,又看了看沈清歡,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都談好了?”他問。
沈清歡搶着回答:“談好了!爺爺,溫涼同意帶我去了!”
沈天青點點頭,看向溫涼:“這丫頭頑皮,一路上,麻煩你多擔待。”
溫涼拱手:“沈前輩放心,我會照顧好清歡姑娘。”
“那就好。”沈天青從懷中取出一塊令牌,遞給溫涼,“這是沈家的信物。到了金陵,如果有需要,可以去‘沈記當鋪’找掌櫃。他是我的人,會全力相助。”
溫涼接過令牌。
那是一塊烏木令牌,正面刻着一個“沈”字,背面是復雜的雲紋。
“多謝沈前輩。”
沈天青擺擺手:“該說謝謝的是我。二十年了,這件事,終於要有個了結了。”
他頓了頓,鄭重道:“溫涼,此去凶險,萬事小心。令牌重要,但性命更重要。如果事不可爲,不要勉強,保全自己。”
“晚輩明白。”
沈天青又看向沈清歡:“歡兒,一路上聽溫涼的話,別任性。”
“知道啦爺爺!”沈清歡不耐煩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沈天青笑了笑,沒再多說。
他退後一步,拱手:“祝二位,一路順風。”
溫涼和沈清歡還禮。
然後,轉身朝停船的地方走去。
月色下,兩人的身影漸漸模糊。
沈天青站在岸邊,看着他們,久久不動。
江風吹動他的白發和衣袂。
這個老人,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孤獨。
良久,他輕輕嘆了口氣。
“溫如晦啊溫如晦,”他低聲自語,“我把孫女都交出去了。你要是敢坑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說完,他笑了笑,轉身,拄着拐杖,慢慢消失在蘆葦蕩中。
而江面上,那條小船,已經駛向了遠方。
船頭,溫涼和沈清歡並肩而立。
夜風凜冽,江水滔滔。
前路漫漫,生死未卜。
但兩人眼中,都沒有畏懼。
只有堅定。
和一絲……對未知的期待。
“溫涼,”沈清歡忽然問,“你說,金陵的姑娘,漂亮嗎?”
溫涼差點被嗆到:“你問這個幹什麼?”
“好奇嘛。”沈清歡眨眨眼,“我聽說,金陵是六朝古都,人傑地靈,出美人的地方。”
溫涼無奈:“我們是去辦事的,不是去看美人的。”
“知道知道。”沈清歡笑嘻嘻的,“但辦事之餘,看看總可以吧?”
溫涼扶額。
他開始懷疑,帶她上路,到底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
“對了,”沈清歡又想起什麼,“你會劃船嗎?”
“……不會。”
“我會!”沈清歡得意道,“我從小就跟着爺爺在江上跑,劃船可厲害了!來,我教你!”
她搶過船槳,開始示範。
溫涼看着她熟練的動作,忽然覺得,也許……她沒那麼不靠譜?
至少,會劃船。
會做飯。
還會……看美人。
溫涼搖頭失笑。
這一路,怕是有的熱鬧了。
小船在江面上破浪前行,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而前方,等待他們的,是未知的挑戰,和延續了二十年的恩怨。
但此刻,兩人心中,都沒有退縮。
只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