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涼離開蘇府後花園的方式，與他來時一樣低調。沿着原路返回那條污穢的排水溝渠，與接應的雷震山匯合，兩人再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城西蘆葦蕩的夜色裏。
回到“聽雨軒”那間僻靜的西廂房時，已近子時。溫涼卸下易容，換回舒適的常服，就着房中備好的清水簡單洗漱，沖淡了鼻尖縈繞不去的溝渠異味。胸前的傷口傳來隱隱鈍痛，提醒着他白日裏那場驚險的截殺。
但他沒急着休息，而是在窗前的小幾旁坐下，點燃油燈。昏黃的光暈驅散了一隅黑暗，映亮了他沉靜的側臉。他將今夜所得——溫家令牌、蘇清絕給予的銀錢印信、以及那些紛繁復雜的信息——在腦中細細梳理。
令牌是關鍵，也是燙手山芋。它指向傳說中的“藥”字庫，是救蘇清絕的唯一希望，卻也意味着他必須卷入更深的前朝秘辛爭奪。蘇清絕選擇將令牌和希望托付給他，這份信任不輕，擔子更重。
“藥字庫……需要三枚玄玉令爲引。”溫涼指尖輕敲桌面，喃喃自語。沈家令牌已被黑衣彎刀客奪走，不知所蹤。剩下六枚，更是渺茫。蘇家那枚玄玉令，蘇清絕未曾提及，恐怕要麼已失，要麼藏匿之處連他都不知。唐門、慕容家……皆是未知數。
內衛司趙瑾，是眼下最直接、最危險的敵人。此人武功高強，行事狠辣，調動資源龐大，目的明確。他像一張精心織就的大網，籠罩着雲停城，而蘇府和溫涼自己，都是網中之魚。破局的關鍵，在於找到這張網的節點，或者……成爲織網者意料之外的變數。
沈清歡依舊杳無音信。這念頭像一根細刺，扎在心頭。他強迫自己理性分析：她武功不弱，機變也有，只要不陷入重圍或被遠超其境界的高手針對，脫身機會很大。最大的可能是爲了徹底擺脫追蹤，隱匿了行蹤，或者……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困於某處。蘇清絕答應讓雷震山暗中查訪，是目前最穩妥的辦法。
唐冰……這個唐門女子的出現，是變數，也可能是轉機。她主動試圖聯絡蘇清絕，說明唐門有意介入。是敵是友尚難斷言，但至少，可以嚐試接觸。她打聽罕見藥材，或許是個突破口。
思路漸漸清晰。溫涼鋪開一張從書鋪順來的粗糙雲停城草圖，用炭筆在上面圈畫起來。
內衛司明面上的力量，主要集中在蘇府周圍、城門要道、以及幾處可能用於聯絡或關押的據點（如之前黑風鎮的陷阱）。趙瑾本人行蹤不定，但以其身份，很可能在城中最豪華的“悅來客棧”或官府驛館落腳。
蘇清絕提供的“興隆米行”和“廣源布莊”，位於城中相對繁華卻不起眼的區域，是很好的信息中轉和資源補充點。
唐冰最後出現的地點是“杏林堂”，那裏可以作爲一個觀察點。
而他自己，目前最安全的大本營，便是這“聽雨軒”。
“第一步，確認趙瑾的準確位置和日常動向。”溫涼在“悅來客棧”和“驛館”處打了個問號。“需要一雙眼睛。”
他想到了阿吉。那少年機靈，熟悉市井，身份低微不易引人注意，且受過自己恩惠，值得初步信任。讓他去盯梢高端場所或許勉強，但混在附近觀察人流車馬，探聽些流言蜚語，應該可以。
“第二步，嚐試接觸唐冰。”溫涼在“杏林堂”畫了個圈。“不能直接去。得有個由頭……”他目光落在旁邊的藥材包袱上，裏面還有幾株品相不錯的七星草和其他草藥。或許，可以扮作采藥人，去杏林堂“賣藥”，順便觀察，甚至留下些隱晦的、唐門可能識別的標記？
“第三步，整合可用資源。”溫涼看向代表米行和布莊的標記。需要盡快去一趟，確認聯絡方式，了解他們能提供什麼樣的幫助——不僅僅是錢，可能還包括一些市井消息、甚至不爲人知的渠道。
“第四步，也是最重要的，”溫涼的炭筆在蘇府位置重重一點，“確保蘇清絕的安全和治療方案執行。”林婉兒在身邊照料，按時服藥，短期內應無性命之憂。但內衛司的監控是最大威脅，需確保那條排水溝渠密道的絕對隱秘，並準備好應急撤離方案。
至於尋找其他令牌和沈清歡……這非一日之功，需從長計議，結合各方信息慢慢推進。
心中有了大致方略，溫涼才覺緊繃的神經稍鬆。他吹熄油燈，和衣躺下。黑暗中，感官卻格外清晰。遠處隱約傳來的梆子聲，近處風吹竹葉的沙響，甚至隔壁書鋪老掌櫃輕微的鼾聲，都收入耳中。
這是他熟悉的、屬於江湖暗處的節奏。與在回春堂坐診時，聽着街坊吵鬧、病患呻吟的市井生活截然不同。兩者他都不討厭，甚至覺得各有趣味。只是眼下，他更需要在暗影中行走，去撥開迷霧，下贏這盤棋。
胸口的疼痛漸漸在呼吸吐納中平復。溫涼閉上眼，很快沉入了一種半睡半醒的調息狀態，既能恢復精力，又能保持對外界的警覺。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溫涼換上一身半新不舊的靛藍色粗布衣衫，臉上稍作修飾，掩去過於出色的眉眼，背上那個采藥人的背簍，裏面裝着些尋常草藥和那幾株品相好的七星草。他再次變成那個不起眼的、爲生計奔波的采藥人。
從聽雨軒後門悄然離開，溫涼先去了城西阿吉家。
阿吉正準備出門去尋些零活，見到溫涼，又是驚喜又是緊張：“恩公！您……您這打扮？”
“換個樣子，方便辦事。”溫涼將阿吉拉到無人角落，塞給他一小塊碎銀和幾個銅錢，“阿吉，幫我個忙，這幾天有空的時候，去悅來客棧和官府驛館附近轉轉，不用靠太近，就在對面街角或者茶館蹲着。留意有沒有大隊的、看着就不像普通人的車馬進出，特別是那種穿着講究、護衛森嚴的。還有，聽聽茶客閒談，有沒有關於京城來的大官或者內衛司的傳聞。記住，只看只聽，什麼都別做，也別讓人注意到你在打聽。晚上回來告訴我。”
阿吉捏着錢，既興奮又有些害怕：“恩公，那些人……是不是很危險？”
“危險，所以你要格外小心，就當是去看熱鬧。”溫涼拍了拍他肩膀，“這事辦好了，你娘的藥錢和以後的生計，我包了。辦不好，或者有危險，立刻停下，安全第一。”
恩威並施，交代清楚利害。阿吉用力點頭：“恩公放心，阿吉曉得輕重！一定辦好！”
離開阿吉家，溫涼便朝着城東的“杏林堂”走去。他走得不快，沿途留意着是否有盯梢，同時觀察着市井百態。雲停城表面看來與往日無異，但細心觀察，便能發現巡邏的官差比往常密集，一些街口巷尾，多了些看似無所事事、眼神卻銳利的生面孔。
內衛司的網，確實在收緊。
杏林堂是家老字號藥鋪，門面不大，但頗有名氣，尤其擅長診治疑難雜症。溫涼走進去時，店裏已有幾個等候抓藥的病人。坐堂的孫老大夫須發皆白，正眯着眼給一個婦人診脈。
溫涼沒有急於上前，而是裝作打量藥材，在櫃台前磨蹭了一會兒，直到孫老大夫那邊暫時空閒下來，他才背着藥簍走過去，用帶着點山野口音的語調道：“老先生，收藥材不？俺在山裏采了些，您給瞧瞧？”
孫老大夫抬起眼皮，看了看溫涼這身打扮和背簍，點點頭：“拿來看看吧。”
溫涼將背簍裏的草藥一股腦倒在旁邊一張幹淨的草席上，其中那幾株品相極佳的七星草格外顯眼。
“喲，這七星草不錯，夠年份。”孫老大夫果然被吸引，拿起一株仔細看了看，“還有這株‘鬼針草’……年輕人，跑得挺深啊，這些地方可危險。”
“混口飯吃嘛。”溫涼憨厚地笑了笑，“老先生您看着給個價？”
孫老大夫一邊撥弄着草藥估價，一邊似是隨口問道：“最近山裏……可還太平？沒遇到什麼稀奇事，或者……稀奇的人？”
溫涼心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嗨，山裏除了野獸就是俺們這些討生活的，能有啥稀奇的。哦，前幾天倒是在黑風嶺那邊，好像看到個穿黑衣服的人影，嗖一下就過去了，沒看清，還以爲是看花眼了。”
“黑衣服？”孫老大夫捻須的手微微一頓，抬眼看了溫涼一下，眼神有些深意，但很快又垂下，“可能是獵戶吧。這些草藥……老夫給你這個數。”他報了個公道的價格。
溫涼爽快地答應了，接過錢，卻並未立刻離開。他蹲下身，一邊慢吞吞地收拾着背簍，一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低聲快速說道：“老先生，若那位打聽罕見藥材的黑衣姑娘再來，麻煩轉告一聲，就說‘青龍寺後山，有株三百年的七葉朱果將熟，守果的‘鐵線蛇’不好對付，需‘冰魄銀針’或‘鶴頂紅’方有機會。’”
這段話半真半假，夾雜着幾味劇毒之物和罕見藥材，以及一個虛構的地點。若唐冰真是唐門中人，且有心聯絡，或許能聽懂其中暗指“需要見面商議，對方實力強（鐵線蛇），需用非常手段（冰魄銀針/鶴頂紅指唐門擅長的毒與暗器）”，並可能去青龍寺後山附近查看。若她無意或非唐門核心，只會當成采藥人的胡言亂語。
孫老大夫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沒有抬頭，也沒有回應，只是繼續慢條斯理地整理着剛才溫涼倒出的其他草藥，仿佛什麼都沒聽見。
溫涼也不再多言，收拾好背簍，道了聲謝，便轉身離開了杏林堂。
第一步接觸，已經留下。至於唐冰會不會接，何時接，就看她了。
接下來，溫涼又去了“興隆米行”和“廣源布莊”。憑借蘇清絕給的印信，他順利見到了兩位掌櫃。米行的胡掌櫃是個胖乎乎、面團團的中年人，笑容可掬；布莊的劉掌櫃則幹瘦精悍，眼神透着商人的精明。兩人見到印信，態度立刻變得恭敬而謹慎，顯然都是蘇家經營多年的心腹。
溫涼沒有透露太多，只說自己受蘇公子所托辦事，需要他們提供三樣東西：一、一個絕對安全、不引人注意的臨時落腳點（最好在米行或布莊的倉庫、後院）；二、幫忙留意並收集雲停城內所有關於官府、駐軍、陌生高手、以及江湖異常動向的消息，每日匯總；三、準備一些可能用到的物品清單，包括夜行衣、攀爬工具、易容材料、以及幾種不常見的藥材。
兩位掌櫃一一應下，並無多問，執行力很強。胡掌櫃當即表示米行後院有個存放陳糧的地窖，幹燥隱蔽，稍作整理即可使用；劉掌櫃則說布莊與裁縫鋪、成衣店往來密切，弄到衣物工具不難，藥材則需要一點時間。
溫涼對他們的效率很滿意，約定好次日再來地窖查看並取第一批消息匯總後，便離開了。
做完這些，日頭已經偏西。溫涼沒有直接回聽雨軒，而是繞路去了一趟城隍廟附近的市場，買了些熱食和日常用品，像一個真正的市井小民那樣，慢悠悠地往回走。
路過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口時，他眼角餘光似乎瞥見一個有些眼熟的背影拐進了另一條小巷。那人穿着普通的灰色布衣，身形不高，腳步匆匆。
溫涼腳步微頓。那背影……有點像昨天在黑風鎮，那個僞裝成山民夫妻之一的內衛司暗樁裏的男子？雖然換了裝扮，但走路的姿勢和肩膀的輪廓有些相似。
是巧合？還是……自己被盯上了？
溫涼心中警鈴微作，但面上毫無異樣，繼續提着東西往前走，甚至在一個賣炊餅的攤子前停下，買了兩個餅，還和攤主閒聊了兩句。他用眼角的餘光、耳朵的聽力，以及那種對危險的本能直覺，仔細感知着周圍。
沒有發現明顯的跟蹤者。那個灰衣人也沒有再出現。
也許真是巧合？或者，對方只是例行巡邏？
溫涼不敢大意。他故意多繞了幾個彎，確認身後幹淨後，才從一條更隱蔽的路線回到了聽雨軒。
關上房門，他靠在門上，靜靜聽了片刻外面的動靜。只有風吹竹葉，並無異常。
“看來，得換個更穩妥的進出方式了。”溫涼思忖。聽雨軒雖然安全，但出入口固定，若被人摸到規律，仍有風險。或許，該啓用胡掌櫃提供的那個米行地窖作爲新的行動基地？
他走到窗邊，望着窗外漸沉的暮色，以及城中漸次亮起的燈火。
雲停城像一頭蟄伏的巨獸，表面平靜，內裏卻暗流洶涌。趙瑾的網，各方勢力的觸角，都在這座城池中交織。
而他，溫涼，就要在這張網中，做那個悄然移動、不按常理出牌的棋子，一點點撕開缺口，找出破局之路。
第一步，已經邁出。
接下來，就是等待各方落子，以及……主動出擊的時機。
夜色，再次籠罩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