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小心翼翼地將那串泥鰍放進一個裝了清水的木盆裏養着,留着晚上加餐。
一家人便圍坐在堂屋的方桌旁開始吃晌午飯。
林清河的飯照例由晚秋端了進去。
晚秋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將飯菜放在炕桌上。
林清河靠在枕頭上,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到她衣襟和袖口還未幹透的泥漬,以及褲腿上明顯的泥點,
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又浮現出早上晚秋拿着熱布巾不由分說給他擦臉的場景,
耳根微微有些發熱,心裏那點不自在還沒完全散去。
林清河嘴唇動了動,想問“你怎麼又弄了一身泥?”,話到嘴邊,
又覺得這詢問似乎帶着過分的關切和管束,最終只是垂下眼睫,低聲道,
“有勞。”
晚秋放好飯菜,正準備像往常一樣轉身離開,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剛才那一瞬間的欲言又止。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大大方方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睛裏帶着純粹的疑惑,
“清河哥,怎麼了?是飯菜不合胃口嗎?”
晚秋其實知道不是因爲飯菜,農家哪有不合胃口這一說,只是想給清河一個說話的由頭罷了。
林清河被她問得一怔,沒想到她觀察如此細致。
被她那樣坦蕩的目光看着,他忽然覺得自己的那點別扭有些可笑,掩飾性地輕咳一聲,找了個最尋常的借口,
“沒什麼就是想問問,你上午...做什麼去了?”
剛問完林清河就有些後悔了,這聽起來更像沒話找話了!
晚秋一聽,原來是好奇這個!
清河哥年紀也不大呢,要是沒記錯,今年也才十五歲吧?
整天困在屋子裏,一定很悶,也想聽聽外面有趣的事情吧?
就像沈家那個寶貝疙瘩,每次她從外面回來,都要纏着她講看到了什麼好玩的一樣。
這麼一想,晚秋臉上立刻綻開一個甜甜的,毫無陰霾的笑容,聲音也輕快起來,
“我上山去啦!在小溪邊本來想挖點東西,結果你猜怎麼着?”
晚秋繪聲繪色地講起來,怎麼發現泥鰍,怎麼眼疾手快地抓住第一條,又是怎麼費勁巴拉地在泥裏摸索,弄得一身狼狽才又抓到兩條小的。
她模仿着泥鰍滑溜的動作,描述着抓到時的驚喜,語氣裏滿是鮮活的氣息,
將那山澗的清風,溪水的涼意和抓到獵物時的興奮都帶進了這間有些沉悶的屋子。
林清河不知不覺就被她的話語吸引,仿佛也看到了那個蹲在溪邊,跟滑不溜秋的泥鰍鬥智鬥勇的瘦小身影。
他臥床許久,活動範圍僅限於這方寸之地,對外面的世界,尤其是晚秋口中這樣充滿野趣的生活,既陌生又帶着一絲久違的向往。
林清河靜靜地聽着,偶爾嘴角會因爲她誇張的描述而微微牽動一下。
直到晚秋講完,帶着“晚上有泥鰍湯喝啦”的雀躍輕快地離開,並細心帶上門後,林清河才猛地回過神來。
窗外陽光正好,屋裏似乎還殘留着她剛才帶來的那股鮮活氣。
林清河望着那扇關上的門,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自己剛才,好像被一個孩子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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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野菜果然比往日多了不少,綠油油地堆在盆裏,這都是晚秋昨日辛苦挖回來的。
王巧珍今天也出來吃飯了,鬧了一天的別扭,加上家裏剛有天大的喜事,這喜事說起來還多虧了晚秋帶回來的柿子,她也不好一直拉着臉不見人。
只是她心高氣傲的性子一時難改,看着晚秋,心裏終究是有些不舒坦,飯桌上便沉默着,只低頭扒拉着自己碗裏的粥。
晚秋經過一天多的相處,大致摸清了家裏人的秉性,知道公婆寬厚,兄嫂友善,心裏踏實了許多。
今天她沒再客氣,大口吃着野菜和雜糧餅子,她正在長身體,每日又消耗大,實在是餓了。
王巧珍看着她吃得香,心裏那股無名火又竄起來一點,忍不住低聲冷嘲熱諷了一句,
“吃這麼多,也不怕撐着了。”
她聲音不大,但桌上的人都聽見了。
張氏立刻接過話頭,語氣溫和卻帶着維護,
“晚秋正在長身體,多吃點怎麼了?這野菜還是她自個兒辛辛苦苦從山上挖回來的呢!咱們都沾她的光。”
王巧珍見大嫂明顯偏幫晚秋,心裏更堵得慌,覺得在這個家裏自己倒像個外人了。
她賭氣似的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站起身,
“我吃飽了!這菜粗糙的很,塞牙死了!”
說完,也不看衆人臉色,扭身就回了自己屋。
周桂香看着三兒媳的背影,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也沒說什麼。
林家向來沒有給媳婦立規矩,非要壓服的習慣,
王巧珍年紀小,才十六歲,在他們老兩口眼裏也還是個半大孩子,
性子有些左性,想着日子長了,慢慢總會好的,沒必要此刻拘着她,反倒生分了。
晚秋更是沒把這點小插曲放在心上。
不過就是給她點臉色看,這比起在沈家動輒打罵,餓肚子的日子,簡直算得上是和風細雨。
晚秋依舊眯着眼,滿足地吃着碗裏的飯,只覺得能吃飽穿暖,無人隨意打罵,已是天堂。
吃得飽飽的之後,晚秋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碗筷,然後便提着那個裝着泥團的背簍,走到了院子東側牆角下,靠近柴堆的一塊平整空地。
這裏既通風,又有半面牆能擋一下午後的西曬,不至於讓泥坯幹得太快而開裂,是個陰幹的好地方。
家裏人看着晚秋拿出溼泥巴,在地上鋪開樹葉,開始像模像樣地揉捏,塑形,
雖然心裏都覺得稀奇,但誰也沒有上前多問,更沒有嘲笑或阻止。
林茂源和周桂香覺得,孩子有點自己的喜好和想頭是好事,就算只是想玩玩泥巴,也由着她去。
林清山和張氏更是不會多言。
晚秋非常喜歡這種氣氛。
這個家裏的人相處起來很舒服,他們關心你,卻不會事事過問,更不會隨意幹涉。
他們給予了晚秋難得的尊重和自由的空間。
晚秋蹲在牆角,專注地用手掌將泥團推開,塑形,心裏一片寧靜,
只覺得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