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像一層稀薄的冷霧,勉強塗抹在滬市灰白色的天際線上。唐芯從那個散發着惡臭的巷子裏走出來,每一步都像踩在雲端,虛浮而無力。賣血換來的眩暈感,如同跗骨之蛆,糾纏着她的神經。
【活着,就是用身體裏殘存的最後一絲溫度,去捂熱一塊早已冰冷的石頭,並堅信它終會發光。】
她手裏緊緊攥着那三百零二塊錢。鈔票的邊緣因爲被手心的冷汗浸透,變得有些濡溼和柔軟。這是她的船票,也是她的賣身契。
她需要找到那個夜校。她只從牆上的廣告裏看到過“滬東職工夜校”這幾個字,至於它究竟在滬市哪個角落,她一無所知。
她走向一個正在打掃街道的環衛工人,那是她在這座冰冷的城市裏,唯一敢於開口詢問的對象。
“阿姨,請問……滬東職工夜校怎麼走?”她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環衛阿姨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下,看到了她蒼白的臉色和身上那件撕破了領口的、髒兮兮的衣服,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憐憫。“小姑娘,你找那裏做啥?那地方很遠的,在楊浦區那邊,你得坐公交車,要轉兩趟車呢。”
阿姨很耐心地給她指了路。唐芯道了謝,轉身走向公交站台。她不敢坐車,兩塊錢的車票,對現在的她來說,也是一筆需要計算的開銷。她決定走過去。
從城市的這一端,到另一端。這是一場漫長的、用雙腳丈量絕望的苦旅。
高樓大廈在後退,熟悉的弄堂街景在浮現。她憑着記憶和路牌,朝着太陽升起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動。手臂上的針眼,隔着薄薄的衣料,傳來一陣陣鈍痛。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提醒她身體被抽空的虛弱。
她路過一家早餐店,剛出籠的包子熱氣騰騰。她咽了口口水,摸了摸口袋裏那筆錢,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她走了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當“滬東職工夜校”那塊洗得發白的陳舊招牌,終於出現在她視野裏時,她的雙腿已經徹底失去了知覺。
那是一棟很舊的蘇式小樓,牆皮斑駁,窗戶上積着厚厚的灰。和她曾經就讀的、氣派明亮的重點初中比起來,這裏顯得如此寒酸、破敗。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此刻在她眼裏,卻比任何地方都更像聖殿。
她走了進去,一條狹長的走廊,光線昏暗。空氣裏有股舊紙張和灰塵混合的味道。報名處就在一樓走廊的盡頭,一張桌子,一個戴着老花鏡的中年女人,正低頭處理着文件,態度算不上熱情,也談不上冷漠。
已經有幾個人在排隊了。一個穿着油膩工作服的中年男人,一個抱着孩子的年輕母親,還有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男孩,眼神裏帶着和她一樣的、對未來的迷茫與渴望。
在這一刻,唐芯忽然覺得不那麼孤單了。他們都是被生活篩選下來的人,都是不甘心沉淪,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同類。
終於輪到她了。
“報名?”中年女人頭也沒抬。
“嗯。”
“三百塊,身份證。”
唐芯小心翼翼地,從貼身的口袋裏掏出那三百塊錢。那三張百元大鈔,還帶着她身體的餘溫和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女人終於抬起了眼皮,目光在她遞過來的錢上停頓了一下,又掃過她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以及那件明顯被撕扯過的衣領。她的眼神裏沒有什麼情緒,只是公事公辦地將錢收進抽屜。
“填表。”她遞過來一張表格和一支筆。
唐芯接過表格,趴在桌角。她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筆。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才讓筆尖穩定下來。
姓名:唐芯。
性別:女。
出生年月:1990年……
每一個字,她都寫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將自己的靈魂,刻進這張薄薄的紙裏。這是她與過去的決裂,也是她向未來的宣誓。
交完表,女人從一旁撕下一張打印好的收據,蓋上一個紅色的印章,遞給她。
“開學時間是下周一晚上七點,三樓302教室,別遲到。”
唐芯接過那張收據,那張紙很輕,卻又很重。
【希望,原來是有重量的。那張薄薄的收據,攥在手心裏,卻比她失去的所有東西加起來還要沉重。】
上面印着她的名字,印着“學費叁佰元整”的字樣,印着那個鮮紅的、代表着契約的公章。她用四百毫升的血,換來了這張通往未來的門票。
她走出夜校的大門,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卻沒有一絲暖意。剛才那股支撐着她的精神力量,在拿到收據的瞬間,仿佛被抽走了。
無邊的疲憊和飢餓,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成功了。
然後呢?
她沒有家,沒有錢,沒有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距離下周一開學,還有整整四天。這四天,她該如何度過?
她成了這座城市裏,最標準的一個流浪者。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唐芯最終走進了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她用身上僅剩的兩塊錢,買了一杯最便宜的可樂,找了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暖氣讓她冰冷的身體有了一絲回溫。她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裏拿出那張收據,和那個被雨水浸泡過的練習本,並排放在桌上。
餐廳裏人來人往,歡聲笑語。鄰桌是一家三口,孩子正開心地吃着漢堡。食物的香氣,像一只只小手,撓着她空空如也的胃。她端起那杯可樂,喝了一大口,冰冷的、帶氣泡的液體,嗆得她咳嗽起來,也暫時壓下了那股燒心的飢餓感。
她和這個世界,只隔着一張桌子的距離,卻又像是隔着一個無法跨越的銀河。
她不知道自己能在這裏坐多久,也不知道明天醒來,又該去向何方。巨大的不確定性,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牢牢罩住。
她拿起那支短短的鉛筆,翻開練習本嶄新的一頁。在麥當勞嘈雜的背景音和昏黃的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單薄得仿佛隨時會碎掉。
她看着雪白的紙頁,許久,才用盡力氣,寫下了一個單詞。
Begin。
開始。
從賣掉尊嚴和血液的這一刻,從寫下這個單詞的這一刻,她的人生,將由她自己,重新開始。
只是,在黎明到來之前,她必須先獨自熬過這漫長、寒冷、且看不到盡頭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