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陳平就在山坡和豬舍之間來回奔波。
割草,背草,再割草,再背草……
沉重的背簍壓得他佝僂着腰,肩膀被粗糙的背帶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汗水流進傷口,更是鑽心的刺痛。
那幾個負責剁草的壯漢,則坐在一旁陰涼處,時不時吆喝幾聲,催促他動作快點。
中午時分,監工提着桶來了。
一人一碗渾濁的、散發着怪味的糊糊。
陳平幾乎是搶過來,也顧不上燙,幾口就灌了下去。
那點東西下肚,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飢餓感反而更加強烈地灼燒着胃。
下午,他被安排去清理一個角落裏的糞池。
那是個巨大的、深坑,裏面積滿了黑綠色的粘稠污物,蛆蟲翻滾,臭氣熏天,幾乎能讓人窒息。
他和其他兩個苦力,用長柄木瓢,一瓢一瓢地將污物舀出來,倒進旁邊的糞車裏。
沉重的木瓢,污穢的飛濺,無孔不入的惡臭,熏得他頭暈眼花,胃裏翻江倒海。
就在他咬牙忍着嘔吐的欲望,機械地重復着舀糞的動作時……
眼角餘光瞥見糞池另一頭,兩個雜役拖着一卷破草席過來。
草席的一角散開,露出一只青灰色的、沾滿污垢的腳。
“晦氣!又死一個!”
其中一個雜役罵罵咧咧,臉上沒有絲毫波動,像是拖着一捆柴火。
“老毛病了吧?熬不住就早點投胎,省得占地方。”
另一個隨口應着。
兩人走到糞池邊緣,隨意地一甩手。那卷草席劃出一道弧線。
噗通!
重重砸進粘稠的黑綠色糞污裏,濺起大片污穢。
草席散開一點,隱約能看到裏面包裹着一具幹瘦得不成人形的軀體,臉朝下……
軀體迅速被污物吞沒,只留下幾縷花白的頭發漂浮在表面,很快也沉了下去。
就像丟一塊沒用的抹布……
陳平握着木瓢的手猛地一緊,指關節捏得發白。
胃裏的翻騰瞬間,被一股冰冷的寒意凍結。
那具被隨意丟棄的屍體,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他認識那張臉,或者說,認識那幾縷花白的頭發。
是窩棚區另一個角落的老張頭,比他早來好多年。
平時沉默寡言,佝僂得像只蝦米,咳嗽起來,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
昨天好像還看見他在費力地劈柴……
就這麼沒了?
像垃圾一樣,丟進了糞池?
一股難以言喻的涼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陳平死死盯着那逐漸恢復平靜、只剩下氣泡冒出的污穢池面。
如果沒有那塊玉佩……
如果沒有昨晚那點微弱的嫩芽……
他最終的結局,會不會也和這糞池裏的老張頭一樣?
在某個無人知曉的深夜或清晨,悄無聲息地咽下最後一口氣,然後被草席一卷,丟進這肮髒的坑裏,成爲滋養這片土地的養料?
沒人會記得他的名字,沒人會在乎他的死活。
他存在的痕跡,就是窩棚裏空出的一個草鋪位,和糞池裏多出的一具無名屍體。
恐懼,像冬日的寒風,冰凍了他的心髒。
心髒越收越緊,越來越塞,讓他感到一陣窒息。
“發什麼愣!幹活!”
監工的呵斥聲像鞭子一樣抽在他耳邊。
陳平猛地回過神,趕緊低下頭,用力將木瓢插進污物裏。
他咬緊牙關,腮幫子鼓起,強迫自己繼續工作。
只是每一次揮臂,都感覺格外沉重。
……
天終於黑下去……
陳平拖着灌了鉛一樣的雙腿,一步一挪地回到窩棚區。
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
肩膀被背簍帶子磨破的地方,血痂和汗水混在一起,黏在破衣服上,一扯就鑽心地疼。
手上布滿了細小的割傷,和被草莖勒出的血痕。
腰背更是酸痛得直不起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肋下的肌肉。
更難受的是,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飢餓。
累到了極致,反而感覺不到餓了,只剩下一種掏空般的虛弱感。
領到的那碗糊糊,比水稠不了多少,幾口就沒了,胃裏依舊空空蕩蕩。
窩棚裏彌漫着死氣沉沉。
沒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咳嗽。
每個人都像被抽幹了精氣神,只剩下一個麻木的軀殼。
陳平找到自己的角落草堆,幾乎是砸坐下去。
身體的疼痛,精神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靠着冰冷的土牆,閉上眼睛,只想立刻昏睡過去。
但腦海裏,那一點刺破黑土的嫩白,卻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來。
還有那半指深的小坑,那冰涼細膩的黑土觸感……
那點微弱的希望,像黑暗中的一點螢光,頑強地閃爍着!
支撐着他快要垮掉的精神!
他需要確認。
他需要那點螢光,來驅散今天所見所聞帶來的,如同糞池般冰冷絕望的黑暗。
夜深了!
窩棚裏鼾聲四起,偶爾夾雜着夢囈。
陳平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確定所有人都陷入沉睡,連呼吸都變得平穩悠長。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摸出貼身藏着的玉佩。
冰涼的觸感讓他精神微微一振。他緊緊攥住玉佩,心中默念。
“進入!”
嗡!
熟悉的眩暈感再次襲來,但這次很短暫,遠沒有昨晚那麼劇烈。
大概是因爲適應了?
陳平猜測着。
腳踏實地,黑土地溫潤的氣息包裹全身。
頭頂乳白的月色光暈,依舊恒定而柔和。
陳平迫不及待地看向昨天種下種子的地方。
只一眼!
他整個人就像被釘在了原地,瞳孔驟然放大,呼吸瞬間停滯。
昨天還只是拱出一點嫩白的小土包,此刻,赫然挺立着一株……苗!
一株半尺來高的靈谷苗!
葉片細長,帶着新生的、充滿活力的翠綠,在乳白的光暈下,脈絡清晰可見。
雖然只有孤零零的一株,但在這片沉寂的黑土地上,卻顯得如此挺拔,如此生機勃勃!
它舒展着葉片,仿佛在無聲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陳平呆呆地看着,大腦一片空白。
昨晚那點微弱的希望,此刻化作了一株真實的、充滿生命力的植物!
就在他的眼前!
就在這片屬於他的、神奇的黑土地上!
一天!
僅僅一天!
就從一顆種子,長成了半尺高的苗!
這速度……簡直匪夷所思!
難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掉了他所有的疲憊……
所有的傷痛,白天積壓的恐懼和絕望,也被子一掃而空……
噗通!
陳平雙膝一軟,直接跪倒在了黑土地上。
粗糙的手掌,下意識地伸向那株嫩綠的靈谷苗。
卻在即將觸碰到葉片時猛地停住,生怕自己的觸碰會玷污了它,或者驚擾了這脆弱的身軀。
他死死地盯着那抹綠色,眼睛一眨不眨。
視線漸漸模糊,滾燙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順着髒污的臉頰滑落,滴在身下冰涼的黑土裏。
先是無聲地流淚,接着肩膀開始不受控制地聳動!
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如同破風機的嗚咽。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不讓聲音泄露出去,身體卻因爲情緒沖擊,而劇烈地顫抖。
不是悲傷,是……希望!
是絕境之中,看到了一道實實在在的、觸手可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