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悄然流轉,許墨寶自己幾乎都要忘記了這個日子。
直到那天清晨,他像往常一樣準備去廚房幫忙時,蘇母叫住了他,臉上帶着難得的、溫和的笑意。
“墨寶,今天別忙活了,去換身幹淨衣服。”
許墨寶愣了一下,有些茫然。
蘇父坐在餐桌邊看報紙,也抬起頭,推了推眼鏡,語氣平常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今天你生日,忘了?十三歲了。”
生日?
這兩個字像遙遠的鍾聲,在他閉塞的心湖裏撞出一圈微弱的漣漪。
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有人記得他生日是什麼時候了,或許是養母還在世的時候?
記憶已經模糊。
在流離失所的那兩年,生日更是如同任何一個需要爲生存掙扎的普通日子。
一股熱流猛地沖上眼眶,他慌忙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揪着洗得發白的衣角,聲音細若蚊蚋:“謝謝……謝謝叔叔阿姨還記得。”
一整天,許墨寶都處在一種恍惚而忐忑的狀態裏。
他依舊搶着幹活,但蘇母卻一次次溫和地阻止他。
這種特殊的“優待”讓他更加不安,仿佛自己偷來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傍晚,當他走進客廳時,整個人都僵在了門口。
餐桌被擦得鋥亮,上面竟然擺滿了佳肴!
不是平常的三菜一湯,而是有紅燒魚、油燜大蝦、燉得爛熟的肘子、綠油油的炒青菜……足足有七八個菜,中間甚至還擺着一個不大的、奶白色的奶油蛋糕,上面用紅色的果醬歪歪扭扭地寫着“生日快樂”。
這……這都是爲他準備的?
許墨寶的呼吸停滯了一瞬,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溫暖的燈光,滿桌的菜肴,空氣裏彌漫着食物誘人的香氣和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名爲慶祝的氛圍。
“愣着幹什麼?過來坐啊。”蘇母笑着招呼他,把他拉到餐桌前,按在特意給他留的位置上。
蘇父也放下了報紙,坐到了主位。
就連蘇明玉,也慢吞吞地從自己房間出來,在她常坐的位置坐下,目光掃過滿桌的菜,最後落在他身上,很快又移開,沒什麼表情。
“墨寶,十三歲了,以後更要好好學習,懂事聽話。”蘇父端起茶杯,以茶代酒,說了句最樸素的祝詞。
“哎,孩子生日,說這些幹嘛。”蘇母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然後夾了一只最大的油燜蝦放到許墨寶碗裏,“墨寶,多吃點,正長身體呢。
今天這些菜,都是你愛吃的吧?我平時看你夾這些菜比較多。”
許墨寶看着碗裏那只紅亮的大蝦,鼻子一酸,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
他甚至連自己愛吃什麼都不知道,可阿姨卻注意到了。
這種被細心觀察、被默默記在心裏的感覺,比滿桌的菜肴更讓他潰不成軍。
他哽咽着,想說很多話,想說“太多了吃不完”,想說“讓叔叔阿姨破費了”,想說“我何德何能”……但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後只化作帶着濃重哭腔的、反復的一句:“謝謝……謝謝叔叔阿姨……謝謝……”
他低下頭,用力扒拉着碗裏的飯,混合着眼淚,吃得無比艱難,又無比珍惜。
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着一種過於沉重和滾燙的恩情。
蘇明玉安靜地吃着飯,偶爾抬眼看看他哭得通紅的眼睛和鼻尖,撇撇嘴,沒說話。
吃完飯,蘇母收拾了碗筷,拿出了那個奶油蛋糕,插上並點燃了十三根細細的彩色蠟燭。
“墨寶,許個願吧。”蘇母柔聲說。
許墨寶看着那跳動的、溫暖的燭火,再次愣住了。
許願?他有什麼願望呢?
他最大的願望,不就是能一直留在這裏嗎?他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蘇明玉,燭光映照下,她的臉看起來柔和了些許。
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在心裏無比虔誠地、反復地默念:“希望永遠能留在叔叔阿姨家,希望姐姐……能一直讓我留在她身邊。”
然後,他鼓起腮幫子,用力吹滅了所有蠟燭。
蘇母笑着切蛋糕,把最大的一塊,帶着最多奶油和那寫着“快樂”兩個字的部分,放在了他面前的盤子裏。
就在這時,蘇明玉忽然站起身,像是要回房間。走了兩步,她又停下,背對着他們,仿佛極其不經意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東西,反手“啪”地一聲隨意丟在許墨寶面前的桌子上。
那是一個嶄新的鉛筆盒。
不是鐵皮的,而是當時最流行的塑料雙層鉛筆盒,蓋子上印着帥氣的《太空堡壘》機甲圖案,按動按鈕還會彈出一個小小的鉛筆削。
“喏,舊的都快散架了,看着礙眼。”她語氣硬邦邦的,說完,就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回了自己房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客廳裏安靜了一瞬。
許墨寶呆呆地看着那個嶄新的、畫着酷炫機甲的鉛筆盒,心髒像是被一只溫暖的手緊緊攥住了,然後又猛地鬆開,血液譁啦啦地奔涌向全身。
姐姐……送他禮物了?
不是施舍的舊物,不是逗弄他的“賞賜”,而是一個嶄新的、看起來就很貴的、屬於他這個年紀男孩會喜歡的鉛筆盒!
他伸出手,指尖顫抖地觸碰着冰涼的塑料盒面,那上面帥氣的機甲圖案,是他只在同學桌上偷偷羨慕過,卻從未想過自己能擁有的。
他緊緊地把鉛筆盒抱在懷裏,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藏。
眼淚又一次不爭氣地涌了出來,比剛才更加洶涌。
但這一次,不再是惶恐和不安,而是被一種幾乎要將他淹沒的幸福感沖擊着。
蘇母和蘇父對視了一眼,蘇母眼中了然地閃過一絲笑意,輕輕嘆了口氣:“這孩子……”
那天晚上,許墨寶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換上了最整潔的衣服,才敢再次拿起那個鉛筆盒。
他躲在房間裏,一遍遍地打開、關上,聽着按鈕彈起時清脆的“咔噠”聲,看着裏面整齊的分層,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機甲圖案的每一個線條。
他在那本金色日記本上,用嶄新的鉛筆,工工整整地寫下:
“今天,我十三歲了。叔叔阿姨做了一桌子菜,還有蛋糕。我吹了蠟燭,許了願。姐姐……送了我一個鉛筆盒,是新的,很漂亮。上面畫的機器人,很像保護着什麼的英雄。”
“我覺得,我好像……終於碰到了一點,叫做‘家’的東西。雖然我還是很害怕,怕這一切是夢。但我會用我的一切,去守住這個夢。謝謝叔叔,謝謝阿姨,謝謝……姐姐。”
寫到最後,他的筆尖停頓了很久,仿佛“姐姐”那兩個字,重若千鈞,也溫暖如春。
而在隔壁房間,蘇明玉趴在床上,聽着隱約傳來的、許墨寶房間裏細微的、反復開合鉛筆盒的“咔噠”聲,把臉埋進了枕頭裏,嘴角卻在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情況下,悄悄地、微微地向上彎了一下。
那個被摔碎的音樂盒帶來的尖銳疼痛,似乎在這個平凡的夜晚,被這個嶄新的鉛筆盒和那個家夥壓抑的哭聲,悄悄地磨平了一點點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