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斂去,視覺殘留的炫影尚未消散,耳邊嗡嗡的耳鳴也未停止。
胤禛幾乎是踉蹌着撲向水晶罩,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輕柔推開。罩內,棗木小馬靜靜躺着,木紋中心那點淡金光芒正迅速黯淡,如同燃盡的炭火,只餘下一點微溫的餘燼。銀鏡表面的異象也已消失,只映出他自己蒼白失色的臉。
“暉兒……”他嘶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密室中顯得空洞。方才那聲清晰的“阿瑪!暉兒在這裏!”猶在耳畔,銀鏡中一閃而過的陌生室內景象和那個模糊的孩童背影,更是灼刻在他視網膜上。是真的嗎?還是憂思過度產生的幻覺?
“貝勒爺!”老太醫的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此木……此木‘靈韻’正在急速衰退!如潮水退去,生機……生機似有枯竭之象!”
幾乎同時,捧着裝有“天火黑石”錦盒沖進來的侍衛,也驚呼出聲:“貝勒爺!黑石……黑石不亮了!”
胤禛猛地轉頭。只見錦盒中那塊黝黑溫潤、方才還據說“自行發光”的石頭,此刻已完全沉寂,恢復成一塊看似普通的黑色礦石,只是表面那些古怪紋路依然清晰。
寂靜。令人心悸的寂靜籠罩了密室。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和燭火偶爾的噼啪聲。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異象驚得說不出話。
“報——”院外傳來粘杆處侍衛急促的聲音,“啓稟貝勒爺!弘暉阿哥……弘暉阿哥他……他回來了!就在他自己的臥房裏!”
仿佛一道驚雷劈開凝固的空氣。胤禛渾身劇震,甚至來不及細想,人已經如離弦之箭沖了出去。老太醫、欽天監監正等人愣了一瞬,也慌忙跟上。
弘暉的臥房外,已圍滿了驚慌失措的丫鬟仆婦。奶嬤嬤癱軟在地,涕淚橫流,嘴裏只會重復:“佛祖保佑!佛祖顯靈了!”幾個膽大的小太監扒在門縫邊,卻又不敢進去。
胤禛一把推開擋在門前的人,顫抖着手,推開了那扇緊閉數月的房門。
初夏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櫺,灑在熟悉的拔步床上。床榻中央,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擁着錦被,茫然地坐起身,揉着眼睛,似乎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他穿着胤禛從未見過的、樣式古怪的淺灰色短衣長褲(兒童運動服),頭發剪得很短,懷裏緊緊抱着一匹棗木小馬——正是那匹剛剛還在密室中異象頻生的木馬!
“暉……暉兒?”胤禛的聲音哽在喉嚨裏,他幾乎不敢呼吸,生怕眼前又是一場幻夢。
小人兒聞聲抬起頭,露出一張紅潤健康、卻帶着明顯迷茫的小臉。正是弘暉!他看着門口逆光中父親顫抖的身影,眨了眨烏溜溜的大眼睛,似乎花了點時間辨認,然後,小嘴一扁,金豆子啪嗒啪嗒就掉了下來,帶着哭腔和濃重的委屈喊道:
“阿瑪——!”
這一聲,徹底擊碎了胤禛最後的理智。他幾步沖上前,一把將兒子緊緊摟在懷裏,力道之大,幾乎要將那小小的身子揉進骨血裏。是真真切切的溫暖,是真真切切的重量,是真真切切的、帶着奶香和一絲陌生清爽氣息的孩子!
“回來了……真的回來了……”胤禛反復呢喃,堂堂皇子,此刻竟也紅了眼眶,淚水無聲滑落,滴在弘暉柔軟的短發上。這是失而復得的狂喜,是數月煎熬後的釋放,更是面對超乎理解之事物的巨大沖擊。
弘暉被勒得有些疼,卻沒有掙扎,反而伸出小胳膊,努力回抱住父親的脖子,哭得更凶了:“嗚……阿瑪……暉兒想你了……想額娘了……暉兒去了一個好奇怪的地方……有會自己跑的鐵馬,有比宮裏還高的亮晶晶的房子……還有林阿姨,陳叔叔……他們對暉兒好……可是暉兒還是想回家……”
他顛三倒四地哭訴着,話語裏夾雜着大量胤禛完全聽不懂的詞匯。但“林阿姨”、“陳叔叔”、“鐵馬”、“亮晶晶的房子”這些詞,卻與之前薩滿、白晉的含糊描述,以及方才銀鏡中驚鴻一瞥的奇異景象,隱隱吻合!
緊隨而來的老太醫等人,見此情景,亦是震驚莫名。太醫連忙上前,在胤禛默許下,戰戰兢兢地爲弘暉診脈。指尖下,孩童的脈搏穩健有力,身體溫熱,除了情緒激動,沒有任何病態,甚至比數月前似乎還更壯實了些。
“阿哥爺……脈象平穩,氣血充盈,似無大礙。”太醫的聲音也帶着不可思議。
胤禛稍稍鬆開懷抱,雙手捧着兒子的小臉,仔細端詳。是暉兒,確確實實是他的暉兒。眉眼長開了些,皮膚似乎更白皙紅潤,眼神依舊清澈,但似乎多了些……說不出的靈動和見識?那身奇裝異服和短發,更是無聲訴說着他經歷的非同尋常。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烏拉那拉氏聞訊跌跌撞撞地趕來,見到活生生的兒子,叫了一聲“我的兒!”便暈厥過去,又是一陣忙亂。
好不容易安撫下激動的福晉,又屏退了所有閒雜人等,只留下絕對心腹。弘暉被換上了熟悉的寢衣,裹在額娘懷裏,一邊抽噎,一邊斷斷續續地講述着他的“奇遇”。
“……抓周,想拿阿瑪的匕首,然後有金光,好亮……醒來就在街上了,好多鐵馬,自己會跑,叫得好大聲……林阿姨和陳叔叔帶暉兒回家,他們家房子好小,但是有會自己出風、讓夏天變涼快的鐵盒子(空調),還有一按就亮的‘夜明珠’(電燈),比蠟燭亮好多好多……他們給暉兒吃甜甜的‘雲’(奶油蛋糕),喝會跳跳的水(可樂)……還有好多小孩子一起玩的地方(幼兒園),有會轉的小馬(旋轉木馬),暉兒還從高高的滑梯上滑下來……”
孩童的語言稚嫩而混亂,時空順序顛三倒四,卻描繪出一個光怪陸離、完全超乎想象的世界。胤禛等人聽得心神俱震,尤其當弘暉提到“比宮殿還高的亮晶晶房子(玻璃幕牆大廈)”、“千裏之外也能說話見面的小鏡子(手機視頻)”、“不用馬拉自己會跑還很快的鐵盒子(汽車)”,更是覺得如同天方夜譚。
然而,弘暉的講述如此具體生動,眼神中的驚奇與懷念如此真實,絕不是一個三歲孩童能憑空編造的。更關鍵的是,他帶回來的那身奇異衣物(運動服),懷裏緊抱的棗木小馬(確實是從密室消失後出現在他身邊的),以及他言語中不時蹦出的完全陌生的詞匯(如“幼兒園”、“電視”),都構成了無可辯駁的證據。
“林阿姨和陳叔叔……他們對暉兒很好。”弘暉說到這裏,情緒低落下來,“可是暉兒想阿瑪和額娘。暉兒跟他們說,暉兒的阿瑪是四貝勒胤禛,皇瑪法是最厲害的皇帝……他們好像很害怕,又好像很……很可憐暉兒?”他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林婉和陳明當時的復雜表情。
胤禛心中翻江倒海。他基本可以確定,兒子口中的“林阿姨、陳叔叔”,就是那個異世界收留並照顧了他數月的人。從弘暉的描述看,那二人雖身處匪夷所思之境,卻對暉兒頗爲善待。這份情,他愛新覺羅·胤禛記下了。
“然後……然後今天,林阿姨和陳叔叔帶暉兒過夏至,掛艾草,系彩繩,像以前在家一樣……”弘暉的聲音低了下去,小手無意識地摩挲着棗木小馬,“暉兒抱着小馬,想着阿瑪和額娘,想着回家……然後小馬變得好熱,好亮,暉兒好像聽見阿瑪叫暉兒……再然後,金光一閃,暉兒就回來了,躺在自己的床上。”
講述完畢,弘暉也累了,加上情緒大起大落,很快在額娘懷中沉沉睡去,小手卻依然緊緊攥着那匹棗木小馬。
胤禛輕輕從兒子手中取出木馬。入手依舊溫潤,但那種曾令老太醫驚嘆的“內蘊靈韻”之感,此刻已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仿佛耗盡了所有力量,陷入了沉睡。木紋中心,再無半點金光。
他目光掃過房中諸人:太醫震驚未消,欽天監監正面色凝重,白晉則是一副“果然如此”又摻雜着無限困惑的復雜表情。
“今日之事,”胤禛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峻,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所見所聞,皆乃絕密。若有半字泄露,禍及滿門。可明白?”
“嗻!”衆人冷汗涔涔,齊聲應諾。
“太醫,好生照看福晉和阿哥。監正,詳查今日天象記錄,尤其是‘熒惑守心’之象與阿哥歸來時刻有無關聯。白晉先生,”他看向這位西洋傳教士,“煩請將阿哥所言怪異之處,與你所知泰西乃至他國奇談異聞對照,看有無可資參詳之處。”
衆人領命而去。胤禛獨坐燈下,摩挲着手中溫涼的小木馬,又看向床上熟睡的兒子,心中疑雲密布,卻又充滿了巨大的、失而復得的慶幸。
暉兒回來了,從一個不可思議的“異界”回來了。帶回了奇詭的見聞,也帶回了更多的謎團。那個世界究竟是怎樣的?林阿姨、陳叔叔是何許人?暉兒如何能去?又如何能回?這匹棗木小馬,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天火黑石、金絲木、熒惑守心……種種異象之間,又有何關聯?
更重要的是,此事皇阿瑪必須立刻知曉。而暉兒的歸來,以及他帶來的關於另一個世界的零星信息,將會在紫禁城,乃至整個帝國,掀起怎樣的波瀾?
胤禛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從今日起,很多事情,都將不一樣了。
他輕輕握緊木馬,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而在那夜色之外,另一個時空的公寓裏,林婉正伏在陳明肩頭無聲哭泣,陳明則死死盯着監測儀上那個代表時空曲率異常的、令人心悸的峰值,拳頭緊握,面色蒼白。
弘暉回來了,帶着兩個世界的記憶與牽掛。而那匹看似 exhausted 的棗木小馬,以及它背後所隱藏的時空之謎,才剛剛開始顯現其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