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齋內，晨光透過新糊的蟬翼紗窗櫺，在光潔的金磚地上投下細密的格影。弘暉穿着簇新的寶藍色綢緞小袍子，頭發也由林婉剪的短發，被巧手的嬤嬤重新蓄起，在頭頂扎了個小小的發髻，只是比起從前稀疏了些。他坐在鋪着軟墊的紫檀木小椅子上，面前擺着李嬤嬤剛端上來的雞絲粥和幾樣精細點心，卻拿着銀匙，有些出神。
“小阿哥，可是粥不合口？奴婢讓廚房重做？”李嬤嬤小心翼翼地問，眼眶還是紅的。小阿哥失而復得，她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伺候，可總覺得小阿哥哪裏不一樣了，安靜了許多，看什麼都帶着一種……說不出的疏離感，仿佛透過眼前的雕梁畫棟，在看另一個地方。
弘暉搖搖頭，舀了一勺粥送進嘴裏。粥很香，是他以前喜歡的味道，可不知怎的，他有點想念林阿姨煮的、甜甜的、裏面還有彩色小圓片的“燕麥粥”了。
“嬤嬤，”他咽下粥，仰起小臉，“暉兒以前……用的恭桶，爲什麼沒有‘沖水’？還要太監倒掉，臭臭的。”他想起現代那個一按按鈕就譁啦啦把一切都卷走的白色瓷盆，幹淨又方便。
李嬤嬤愕然，隨即有些尷尬：“小阿哥……那是……那是規矩。穢物污濁，豈能留在屋內？自有奴才們處理幹淨。”她不懂小阿哥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還用了“沖水”這樣古怪的詞。
弘暉“哦”了一聲，沒再追問，低下頭繼續小口喝粥。他想起了幼兒園裏亮堂堂的、貼着小白兔瓷磚的“茅房”，每個小朋友上完廁所都要自己沖水，老師還誇他做得好。這裏雖然什麼都大，什麼都漂亮，可是……好多事情都好麻煩。
用完早膳，胤禛便來了。他揮退下人，只留蘇培盛在門口守着。看着兒子熟悉又似乎有點陌生的小臉，胤禛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卻依舊沉穩。他坐在弘暉對面，盡量放柔了聲音：“暉兒，昨日睡得可好？有沒有哪裏不舒坦？”
弘暉搖搖頭，乖乖回答：“暉兒睡得很好。床很軟，就是……沒有小熊。”他說的是林婉給他買的那個毛絨熊玩偶。
胤禛記下這個“小熊”，繼續問：“暉兒還記得，在……在林阿姨、陳叔叔那裏，平日都做些什麼？可有人教你讀書識字？”
弘暉想了想，掰着手指頭數：“林阿姨教暉兒認字，有圖畫的書，比《三字經》好看。陳叔叔教暉兒數數，用一種叫‘計算器’的小板子，一按就出數字，可快了。白天去‘幼兒園’，和好多小朋友一起玩，畫畫、唱歌、玩沙子……老師還帶我們看‘電視’，裏面有會動的小人講故事。”
圖畫書？計算器？幼兒園？電視？胤禛努力消化着這些聞所未聞的詞匯，尤其是“電視”中“會動的小人”，讓他瞬間聯想到西洋的“影戲”，但據白晉說，西洋影戲粗陋，絕無可能日常觀看，更別提給孩童啓蒙。他不動聲色：“那……林阿姨和陳叔叔，是何模樣？家中如何？以何爲生？”
“林阿姨頭發卷卷的，短短的，穿着裙子，很香。陳叔叔戴着眼睛（應爲眼鏡），看東西要透過玻璃片。他們住在很高的‘樓’裏，有很多小房間，不像我們的大院子。他們……好像是‘老師’，教很多大孩子念書。”弘暉努力回憶着林婉和陳明的只言片語，“家裏有會自己出冷風、熱風的鐵盒子（空調），有不用點火、一扭就出火的‘棍子’（燃氣灶），還有……嗯，林阿姨說，她和陳叔叔的錢，是‘學校’發的。”
“老師”、“學校”、“發錢”……胤禛大致勾勒出一個類似“教習”或“塾師”的身份，但顯然，彼界的“老師”似乎地位、收入都與大清迥異，且居住環境也大不相同。
他沉吟片刻，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暉兒，你昨日歸來，說是因想過夏至，思念阿瑪額娘，小馬發熱發光。你可還記得更早之前，你是如何去到彼界的？當時抓周，你可曾碰到什麼特別之物？或者，彼界有何特殊之處，讓你覺得……與小馬有關？”
弘暉被這一連串問題問得有些茫然，他皺着小眉頭努力回想：“抓周……暉兒想拿阿瑪的匕首，然後……然後就有金光圍過來了，暖暖的，然後就到街上了。特別的東西……”他眼睛一亮，“小馬！暉兒一直抱着小馬！林阿姨說，暉兒過來的時候，手裏就抓着它！在那邊，暉兒想家的時候，抱着小馬，它就會變得暖暖的，有時候還會輕輕跳一下，亮一點點光。林阿姨和陳叔叔還用……用會‘滴滴’叫的機器（測溫儀、電磁監測設備）看它。”
胤禛的心髒猛地一跳。果然！木馬是關鍵！不僅是歸來的媒介，似乎在那一邊，也能被偵測到異常？彼界竟有如此精妙的“機器”？他強壓激動，繼續引導：“那昨日歸來之前呢？林阿姨和陳叔叔，可曾用那‘機器’看過小馬？可曾說過什麼？”
弘暉點點頭：“看過。陳叔叔說，小馬‘能量’變多了，還‘嘟嘟’叫（儀器警報）。林阿姨讓暉兒抱着小馬，想阿瑪，想回家……然後小馬就好熱，好亮，暉兒好像聽見阿瑪叫暉兒，再然後……就回來了。”
信息量巨大！胤禛迅速提煉關鍵點：彼界有精密儀器可探測木馬“能量”；彼界之人（林、陳）知曉木馬與弘暉思歸之情有關，甚至可能主動引導或觀察了回歸過程；回歸瞬間，弘暉聽到了自己的呼喚——這或許意味着，兩個世界在那一刻，存在某種極其短暫但真實的“連接”！
他按捺住追問細節的沖動，知道不能嚇到孩子，轉而問起其他：“暉兒在彼界，可曾見過與阿瑪這玉佩相似之物？”他解下腰間一枚羊脂白玉佩，遞給弘暉看。他想知道，彼界是否也有玉器，工藝如何。
弘暉接過玉佩，摸了摸，搖搖頭：“沒有這樣的。林阿姨和陳叔叔戴的，是亮晶晶的圈圈（戒指），或者掛在脖子上的小牌子（項鏈），有的是金色的，有的是銀色的，還有會閃光的‘石頭’（水鑽）。”
材質、工藝、審美似乎都不同。胤禛又問了些衣食住行的細節，弘暉一一回答，雖孩童視角有限，卻已足夠拼湊出一個迥異世界的模糊輪廓：一個物質極大豐富、技藝匪夷所思、秩序似乎也不同的地方。
問話持續了近一個時辰，直到弘暉開始揉眼睛，露出倦意，胤禛才停下。他親自哄着兒子躺下，爲他掖好被角，看着那張終於失而復得的小臉，心中軟成一片，卻又沉甸甸地壓着無數疑問。
退出澄心齋，胤禛立刻前往書房，胤祥已在那裏等候多時。兄弟二人屏退左右，開始整理弘暉透露的信息。
“四哥，暉兒所言，簡直……簡直如同《山海經》、《鏡花緣》中之奇國！”胤祥難掩興奮，壓低聲音，“鐵馬自行，樓宇摩天，器物精巧若神工，更有那‘電視’、‘計算器’……若我大清能有此等技藝，何愁不強？”
胤禛卻更爲冷靜：“十三弟，先莫急。暉兒年幼，所見所述，難免有誇大或誤解之處。且彼界制度風俗，聽來與大清截然不同，是好是壞，尚未可知。當務之急，是整理翔實記錄，呈報皇阿瑪。”他鋪開紙筆，“你我分頭，將暉兒所言分門別類：一爲器物技藝，二爲制度風俗，三爲彼界人物（林、陳），四爲往來異象與木馬關聯。務求詳盡客觀，不加臆測。”
兩人一直忙碌到午後，才將厚厚一疊筆錄整理完畢。胤禛帶着筆錄，再次秘密入宮。
乾清宮西暖閣，康熙仔細翻閱着筆錄，時而凝神思索，時而以朱筆圈點。看到“計算器”可快速運算、“電視”能顯影動畫時，他眉頭微挑；看到“孩童皆須入學”、“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弘暉形容現代社區治安）”時，他陷入沉思；看到“醫院”專司治病、“官員由民舉薦（弘暉模糊聽來的概念）”時，他眼中閃過一絲銳光。
“此二人，林氏、陳氏，”康熙放下筆錄，手指輕點關於林婉和陳明的部分，“聽弘暉描述，似爲知書達理、心懷善意之輩。彼界尋常‘老師’，便能住高閣、用奇器、使孩童皆得教化……”他頓了頓，看向胤禛，“老四，你如何看這二人？”
胤禛沉吟道：“回皇阿瑪，依暉兒所言，此二人待暉兒確如親子，照料周全，教其識字明理，並無疑慮加害之心。且其知曉木馬奇異，似有探究之意，卻未強取豪奪，反而助暉兒歸來……兒臣以爲，其心性至少非奸惡之徒。或可……引爲援手？”
“援手？”康熙目光深邃，“你是說，設法與此二人……溝通？”
“兒臣只是揣測。”胤禛謹慎道，“木馬沉寂，往來之法不明。若此二人真對異象有所研究，或許……他們手中，掌握着更多關鍵，甚至……主動往來之法。”
這個想法極爲大膽。主動與異界之人聯系？如何聯系？隔着茫茫時空，如何傳遞訊息？
康熙沒有立刻回答，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宮牆外的天空。良久，方道：“此事需從長計議。當前首要，乃是從暉兒口中，挖出更多彼界細節，尤其是那些‘機器’的原理、‘學校’的規制、‘醫院’的運作。不必求全，但求關鍵。其次，加派人手，依暉兒描述，繪制彼界器物、建築之圖形，命工部巧匠參詳，看能否仿制一二，哪怕只得其形。其三，木馬與黑石，需繼續探究。白晉等人，可曾有所進展？”
胤禛答道：“白晉與欽天監監正正日夜鑽研，然木馬沉寂如常石，黑石亦無變化。二人推測，或需特定‘契機’或‘能量’方能激活。‘契機’或許如暉兒歸來時，需特定天象（夏至、熒惑守心）與心境。‘能量’……尚未知從何而來。”
康熙點了點頭：“契機可待，能量需尋。傳旨，命欽天監細查未來數年所有非常天象。另，着內務府廣搜天下奇石異礦，凡有溫、涼、磁、光等非常特性者，皆秘密運京，逐一測試，看能否引動木馬或黑石。”
“兒臣遵旨。”
“至於那二人……”康熙轉身，眼中閃過一絲決斷，“暫以禮待之。若木馬真能再次激活，若機緣真能溝通……我大清，當以堂堂之氣度，探究這方外世界。然，一切需以穩妥爲上，絕不可貿然行事，引火燒身。”
“兒臣明白。”
離開乾清宮，胤禛心中沉甸甸的。皇阿瑪的決斷，意味着對異界的探索將從被動接收信息，轉向主動研究甚至尋求接觸。這是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的路，前方是機遇，還是深淵？
回到府中，他先去澄心齋看了弘暉。孩子已經睡醒，正由乳母陪着，在院中看池子裏的錦鯉。夕陽給他小小的身影鍍上一層金邊，那匹棗木小馬被他放在旁邊的石凳上，安靜地沐浴着餘暉。
胤禛走過去，拿起小木馬。觸手溫涼，與尋常棗木無異。他想起弘暉說的“抱着它，想家，就會暖，會亮”，想起老太醫說的“內蘊靈韻”，想起夏至日那沖天的金光和鏡中的異界影像。
契機……能量……
他抬頭望向西天漸沉的落日，心中默念：無論你們是誰，身在何方，多謝你們照料吾兒。若真有緣再見，我胤禛，必當厚報。而弘暉口中的那個世界，無論光怪陸離還是危機四伏，大清，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