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入萬丈冰窟的最深處,被無形的、巨大的水壓碾磨着,一點點剝離、碎裂。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溫度。只有一片絕對的、令人窒息的虛無。
我是誰?
我在哪?
發生了什麼?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海底的漩渦,瘋狂地攪動、碰撞,卻無法拼湊成形。刺目的白光…震耳欲聾的爆炸…飛濺的木屑和滾燙的金屬碎片…濃烈的血腥味…還有…一張沾滿血污和污泥、寫滿驚恐的臉…林妹妹?
林妹妹…是誰?
這個名字…爲什麼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混沌的意識深處,帶來一陣尖銳卻模糊的痛楚?
徐眞眞…這是我的名字?好像…是吧。
她試圖思考,試圖抓住點什麼。但每一次努力的凝聚,都只換來更深沉的眩暈和撕裂般的頭痛。身體…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仿佛只剩下一點微弱的意識,懸浮在這片冰冷永恒的黑暗裏,隨時會被徹底吞噬。
時間失去了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千年。
一絲極其微弱的光芒,如同針尖般刺破了濃墨般的黑暗。
緊接着,是聲音。
模糊的、遙遠的、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灌滿水的棉花傳來。
“…脈象…亂…奇經八脈…皆有…瘀滯…”
“…顱…受巨震…能醒…已是萬幸…”
“…藥…灌下去…吊着命…”
“…嚴閣老…等着…”
嚴閣老?這名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混亂的記憶泥沼,激起一絲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懼。爲什麼恐懼?想不起來。只有一種冰冷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壓力感,如同巨蟒般纏繞上來。
光感在緩慢地增強。不再是純粹的黑暗,而是變成了一片混沌的、灰蒙蒙的迷霧。迷霧中,有晃動的、扭曲的、不成形的影子。
痛。
遲鈍的、卻無處不在的痛感,如同蘇醒的毒蟲,開始啃噬那點微弱的意識。頭…像要裂開。四肢百骸…如同被拆散後又勉強拼湊起來,每一處關節、每一寸肌肉都在呻吟。喉嚨裏火燒火燎,幹澀得如同龜裂的河床。
她下意識地想動,想發出聲音。但身體如同被澆築在冰冷的岩石裏,沉重得無法挪動分毫。只有眼皮,在巨大的意志力驅使下,極其艱難、極其緩慢地…顫動了一下。
一線微弱的光,帶着朦朧的、晃動的橘黃色,如同隔世的幽靈,艱難地擠入了視野。
模糊…極其的模糊。
只能勉強分辨出上方是…低矮的、糊着劣質黃泥的屋頂?幾根熏得發黑的、裸露的粗糙木梁。空氣裏彌漫着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藥味、潮溼的黴味,還有一種…類似劣質香燭燃燒後的刺鼻氣息。
視線艱難地、如同生鏽的齒輪般緩緩移動。
旁邊…似乎有一個…人影?
一個穿着深灰色布袍、身形佝僂、頭發花白稀疏的老人,背對着她,正佝僂着腰,在一個冒着熱氣的破瓦罐前搗鼓着什麼。空氣中苦澀的藥味似乎更濃了。
這是…哪裏?
她是誰?
我…又是誰?
巨大的茫然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那點剛剛蘇醒的意識。記憶像被打碎的鏡子,散落一地,映照出無數扭曲混亂的碎片,卻無法拼湊出完整的畫面。
就在這茫然與恐懼交織的頂點——
“唔…” 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幼貓嗚咽般的呻吟,終於沖破了幹澀灼痛的喉嚨,從徐眞眞的唇間溢了出來。
那佝僂的身影猛地一僵!如同被電流擊中!
老人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過身。
一張布滿深刻皺紋和灰敗老年斑的臉,如同風幹的老樹皮。渾濁的眼珠深陷在鬆弛的眼窩裏,此刻卻爆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混合着狂喜、貪婪和極度審視的銳利光芒!那目光,如同兩把冰冷的鉤子,死死攫住了徐眞眞剛剛睜開、還無法聚焦的、茫然的眼睛!
嚴嵩!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瞬間劈開了記憶的迷霧!詔獄!狗洞!爆炸!壓在她身上的冰冷屍體!還有…那插入城牆上、散發着詭異紅光的碎片!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徐眞眞的心髒!她想尖叫,想後退,但身體依舊無法動彈,只能徒勞地瞪大那雙空洞茫然的眼,看着那張如同噩夢般的枯槁臉龐在視野中急劇放大!
嚴嵩佝僂的身體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他拖着半邊癱瘓的身體,極其艱難地、一步一頓地挪到簡陋的木板床邊,枯瘦如同雞爪的右手猛地伸出,帶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死死抓住了徐眞眞纖細的手腕!
冰冷的觸感,如同毒蛇纏身!
“嗬…嗬…” 嚴嵩歪斜的嘴角劇烈地抽搐着,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意義不明的嘶鳴,渾濁的眼珠死死盯着徐眞眞茫然的眼睛,仿佛要從中榨取出他渴望的一切!那股深入骨髓的怨毒、貪婪和垂死掙扎的瘋狂,如同實質的冰水,順着他的指尖,狠狠灌入徐眞眞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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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井水帶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潑在臉上,激得林黛玉一個劇烈的哆嗦,猛地從昏迷中驚醒!
“咳!咳咳咳!” 她劇烈地咳嗽着,嗆出帶着泥腥味和血腥味的冷水。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耳朵裏嗡嗡作響,全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一樣劇痛。
意識如同沉船般艱難地上浮。爆炸…火光…飛濺的碎片…豁口…徐胖胖沾滿血污的臉…
徐胖胖!
這個名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上!林黛玉猛地掙扎起來,試圖看清周圍。
這是一個昏暗、潮溼、散發着濃烈黴味和土腥氣的狹小空間。像是一個廢棄的地窖。牆壁是冰冷的夯土,掛着溼漉漉的水珠。唯一的光源是牆壁凹槽裏一盞搖曳着昏黃火苗的油燈。
她雙手被粗糙的麻繩反綁在身後,雙腳也被捆住,蜷縮在冰冷溼滑的泥地上。剛才那桶冷水,正是站在她面前的一個穿着粗布短打、面無表情的漢子潑的。漢子身邊,還站着另一個同樣打扮、眼神冰冷的男人。是嚴嵩的人!
“醒了?” 一個冷冰冰聲音響起。
林黛玉猛地抬頭。地窖的陰影裏,那個中年文士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地走了出來。他依舊穿着深青色布袍,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更加陰鷙。他手中,正把玩着一件東西。
那東西在油燈下閃爍着微弱而詭異的暗紅色光芒——巴掌大小,邊緣扭曲撕裂,像是從某件巨大器物上硬生生炸裂下來的碎片!正是豁口爆炸時,深深嵌入徐眞眞頭側城牆的那塊隕鐵核心殘片!
文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落在林黛玉驚駭的臉上:“認得這個嗎?”
林黛玉的心髒瞬間沉到了谷底!隕鐵碎片!徐胖胖…她怎麼樣了?!
“徐眞眞呢?!” 林黛玉的聲音嘶啞破碎,帶着無法掩飾的恐懼和急切,“你們把她怎麼樣了?!”
“她?” 文士嘴角扯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手指輕輕摩挲着那塊散發着不祥紅光的碎片,“她…暫時還活着。不過…”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如同毒蛇般陰冷,“她的命…現在,拴在你的手上。”
他緩緩蹲下身,將那枚冰冷、帶着奇異金屬質感的隕鐵碎片,不容抗拒地、狠狠塞進了林黛玉被反綁的手中!碎片邊緣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股奇異的、仿佛能吸走靈魂的冰涼觸感瞬間蔓延全身!
“閣老…要你證明。” 文士的聲音低沉,如同催命的符咒,每一個字都帶着千鈞重壓,“證明你…還有用。”
他猛地抓住林黛玉被綁住的手腕,強迫她的手指緊緊攥住那塊暗紅碎片!力量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看着它!” 文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催眠般的命令口吻,“集中你所有的念頭!像在萬壽節那樣!像你那個…好姐妹‘溝通天外’那樣!感應它!引動它!讓它…發光!”
“發光?!” 林黛玉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看着文士那張近在咫尺的、充滿瘋狂期待的臉,“你瘋了?!我根本不會!那都是意外!是失控!”
“意外?” 文士眼中厲色一閃,手指如同鐵鉗般收緊,林黛玉痛得悶哼一聲,“沒有意外!閣老不信意外!他只信…力量!和掌控力量的人!” 他猛地將林黛玉攥着碎片的手高高舉起,對着昏黃的油燈,聲音如同惡鬼低語:
“引不出光…證明不了你的價值…”
“你那好姐妹…還有你…”
“就都…沒用了!”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匕首,抵住了林黛玉的喉嚨。她看着手中那塊散發着詭異暗紅光芒、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碎片,再看看文士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瘋狂和殺機,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瞬間淹沒了她。
她不會!她真的不會!
可徐胖胖的命…就在這塊冰冷的石頭…和她這無用的“表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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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萬壽宮。
曾經彌漫着丹藥香氣和玄奧氛圍的精舍,此刻如同風暴過境後的廢墟,更確切地說,像一個被巨大力量粗暴撕裂的妖魔巢穴。
巨大的紫檀木架傾倒,上面那些光怪陸離的“法器”鎧甲、獸首面具散落一地,扭曲變形,閃爍着金屬冷光的殘骸如同巨獸的骨骼。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焦糊味、金屬熔融後的刺鼻氣味、以及一種…淡淡的、類似硫磺混合着奇異香料焚燒後的詭異餘韻。牆壁上,幾道深深的、如同被巨爪撕裂的焦黑痕跡觸目驚心,邊緣還殘留着暗紅色的、如同冷卻岩漿般的詭異結晶。
嘉靖帝癱坐在一片狼藉的正中央,身下是撕扯成破布條、沾滿灰燼和不明污漬的明黃道袍碎片。他赤着上身,枯瘦的胸膛劇烈起伏,上面布滿了細小的、被高溫灼烤出的水泡和擦傷。花白的頭發如同亂草,沾滿了塵土和幹涸的暗紅色血痂(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那張枯槁的臉上,此刻沒有絲毫帝王的威儀,只剩下一種混合着極度驚駭、茫然和…某種病態亢奮的扭曲表情。
他深陷的眼窩裏,瞳孔渙散,無法聚焦,如同蒙上了一層渾濁的油膜。嘴裏反復喃喃着破碎、意義不明的音節:
“光…吼…碎了…龍…飛了…吼吼…”
“…神…跑了…抓…抓回來…”
“…朕的…都是朕的…”
他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抓撓着自己胸口的灼傷,留下道道新鮮的血痕,仿佛感覺不到疼痛。整個人沉浸在一種被巨大力量沖擊後、精神徹底崩壞脫軌的譫妄狀態。
大太監黃錦跪在幾步之外,渾身抖如篩糠,臉上涕淚橫流,混合着黑灰,狼狽不堪。他的一條胳膊無力地耷拉着,顯然在剛才的爆炸和混亂中受了傷。他看着皇帝那瘋癲的模樣,眼神裏充滿了恐懼和絕望,卻不敢靠近一步。
幾個僥幸未死、但同樣灰頭土臉、驚魂未定的小太監,遠遠地蜷縮在角落的陰影裏,如同受驚的鵪鶉。
徐階站在相對完好的一片區域,緋色的仙鶴補子朝服被撕裂了幾道口子,沾滿了灰燼,官帽也不知去向。他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緊抿,額角一道被碎片劃破的血口還在緩緩滲血。但他那雙眼睛,卻異常地沉靜,甚至可以說…銳利!如同冰層下涌動的暗流。
他的目光,沒有看瘋癲的皇帝,也沒有看一片狼藉的宮殿,而是死死地、帶着一種近乎貪婪的探究,鎖定在嘉靖帝腳邊不遠處——那塊足有臉盆大小、邊緣依舊散發着高溫扭曲空氣的暗紅色金屬“疙瘩”上!
那是隕星之心爆炸後,殘留的最大一塊主體!雖然被高溫熔融變形,失去了之前那深邃神秘的星雲流轉感,變得猙獰醜陋,但其核心位置,依舊在極其微弱地、如同垂死心髒般明滅着那詭異的暗紅色光芒!仿佛蘊藏着未盡的、狂暴的能量!
“陛下!陛下節哀!龍體爲重啊!” 黃錦終於鼓起勇氣,帶着哭腔爬過去,試圖攙扶皇帝。
“滾開!” 嘉靖帝猛地揮手,枯瘦的胳膊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差點將黃錦掀翻!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盡管無法聚焦)死死盯着虛空,聲音嘶啞而亢奮:“龍?…朕是真龍!…吼…神光…是朕的!…飛了…抓回來!” 他猛地低頭,似乎才注意到腳邊那塊巨大的、散發着餘溫和暗紅光芒的隕鐵殘骸,渾濁的眼中爆發出一種孩童發現新奇玩具般的狂喜!
他猛地撲過去,不顧灼熱,用那雙枯瘦的手死死抱住那塊巨大的、依舊滾燙的金屬疙瘩!皮膚接觸到高溫金屬,發出“嗤嗤”的輕響和焦糊味,他卻恍若未覺!
“抓住了!…朕抓住了!…神光…沒跑!…沒跑!” 他發出嗬嗬的怪笑,將滾燙的臉頰貼在冰冷的金屬上(一部分高溫已散去),身體因爲極度的興奮和某種詭異的滿足感而劇烈顫抖!
黃錦看着皇帝如同擁抱情人般抱着那塊邪異的金屬疙瘩,燙得皮開肉綻卻渾然不覺,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徐階的瞳孔卻猛地收縮!他看着皇帝那瘋癲癡迷的模樣,看着那塊依舊散發着不祥光芒的隕鐵殘骸,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藤般在他心中瘋狂滋長!
皇帝…徹底瘋了!他不再是那個深不可測的帝王,而是一個被“神光”執念吞噬的瘋子!
這塊殘骸…這塊蘊含着“魔神之力”的碎片…是廢帝的催命符…還是…他徐階通往權力巔峰的…登神長階?!
他緩緩抬起手,用袍袖輕輕擦拭着額角的血跡,動作優雅依舊,但那雙深沉的眼底,卻燃燒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野心、冷酷和一絲不易察覺恐懼的幽暗火焰。
西苑的風暴,摧毀了舊的秩序。而新的、更加血腥混亂的棋局,已然在這片象征着帝國權力核心的廢墟之上,悄然展開。瘋癲的皇帝,邪異的隕鐵,失蹤的妖女,蟄伏的權臣…每一方都在黑暗中,睜開了貪婪或絕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