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港市舶司衙門的深處,隔絕了碼頭的喧囂與海風的鹹腥。一間被臨時清空、充當“貴賓室”的偏廳,門窗緊閉,厚重的帷幕隔絕了大部分光線。空氣裏彌漫着昂貴的沉水香氣息,卻壓不住一股若有若無的、來自海港深處的潮黴味,以及一絲…更深的、如同蛇窟般的陰冷。
廳內陳設奢華卻透着刻意的堆砌。紫檀木的桌椅,鋪着冰涼的蘇繡軟墊。博古架上隨意擺放着幾件來自異域的琺琅彩器和象牙雕件,透着市舶司特有的“萬國來朝”的浮誇。牆角,巨大的冰鑑散發着絲絲寒意,裏面鎮着時令瓜果,卻無人有心思享用。
林黛玉被安置在一張鋪着厚厚錦墊的寬大圈椅裏。她依舊虛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死灰的臉上唯有眉心那道因劇痛而凝結的褶皺更深了幾分。那條“地獄燒烤臂”被小心翼翼地擱在椅子的扶手上,覆蓋着一條薄薄的絲帕。絲帕下,焦黑與暗紅的猙獰溝壑輪廓隱約可見,每一次微弱的脈動都讓絲帕下的空氣產生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灼熱扭曲。那道如同淬毒蛛絲般的暗紅血線,已經悄無聲息地蔓延過了臂彎,距離心窩…僅餘寸許!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與那致命的侵蝕賽跑,帶來更深沉的虛弱和瀕死的窒息感。她閉着眼,沉重的呼吸如同破舊風箱,每一次都牽扯着全身的痛楚。
徐眞眞則被“請”坐在她對面的另一張圈椅上。她那只散發着淡青色寒氣的“海爾冷凍臂”同樣被“優待”地擱在扶手上。她抱着自己冰冷僵硬的左臂,空洞的眼睛警惕地掃視着這間奢華卻壓抑的牢籠,如同最挑剔的設計師審視一個充滿“暴發戶式堆砌錯誤”的失敗案例。
“嘖嘖嘖…” 徐眞眞毫不掩飾地搖頭,冰冷的吐槽打破了廳內令人窒息的死寂,“…這空間布局…災難級!紫檀是好料子,但配這冰涼的蘇繡?體感溫度沖突!用戶體驗負分!還有這博古架!” 她指着牆上那排架子,痛心疾首,“…高度不合理!拿個東西要踮腳!不符合人體工學!上面擺的東西更是…毫無主題!琺琅彩配象牙?風格打架!色彩對沖!視覺污染!還有這冰鑑!” 她指着角落的巨大銅器,“…放在風口?冷氣直吹人!效率低下!浪費能源!差評!整個空間…毫無設計邏輯!只有兩個字——堆錢!”
侍立在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兩個小太監,聽着徐眞眞這番驚世駭俗的“差評”,眼皮狂跳,嘴角抽搐,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林黛玉艱難地睜開一條眼縫,死灰的眼中映着徐眞眞那張寫滿嫌棄的臉,虛弱地扯了扯嘴角:“…徐…胖胖…你…你這…職業病…晚期…都…都成…階下囚了…還…還管…人家…博古架…高…高低?…”
“階下囚怎麼了?!” 徐眞眞抱着冷凍臂,理直氣壯,“林妹妹!設計師的尊嚴!刻在骨子裏的!環境再惡劣!審美不能丟!原則不能倒!你看這椅子!” 她扭了扭身體,感受着身下冰涼的蘇繡軟墊,“…軟硬還行…就是這靠背角度…對腰椎不友好!坐久了肯定得腰間盤突出!還有這扶手!高度!跟我這‘海爾展示臂’完全不匹配!硌得慌!差評!必須差評!”
“…你…你幹脆…給…給人家…設計個…囚犯…專用…人體工學…牢房…算了…” 林黛玉有氣無力地吐槽,感覺跟徐胖胖鬥嘴比對抗手臂的劇痛還耗神。
“這個提議好!” 徐眞眞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新課題,“…首先…空間采光要充足!壓抑的環境影響身心健康!其次…家具必須可調節!適應不同‘囚犯’的‘體征特點’!比如你…” 她指了指林黛玉那條蓋着絲帕的手臂,“…就需要一個帶恒溫散熱功能的特制支架!防止‘熔岩大地紋身’過熱自燃!我呢…” 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冷凍臂,“…需要一個集成小型冷庫的扶手!保持‘海爾冷凍樣品’的新鮮度!還有…”
“夠了!” 一個陰冷、尖細、帶着明顯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顫抖的聲音,猛地打斷了徐眞眞的“人體工學牢房暢想曲!
厚重的帷幕被無聲地掀開。提督市舶司太監高淮,如同一條滑膩的毒蛇,悄無聲息地踱了進來。他依舊穿着那身刺眼的大紅蟒袍,面皮白淨無須,保養得如同女子的手指交疊在身前。但此刻,他那雙狹長的眼睛裏,卻翻涌着比之前更甚的貪婪、驚疑,以及…一絲極力壓抑的恐懼!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鉤子,首先死死釘在林黛玉那條擱在扶手上、覆蓋着絲帕的右臂上!仿佛能穿透那層薄薄的絲綢,看到底下那猙獰的熔岩烙印和無聲蔓延的死亡血線!他的呼吸,不自覺地變得有些急促。
然後,他的目光才緩緩移向徐眞眞那只散發着淡青色寒氣的左臂,在那針尖大小的暗紅圓點上停留了一瞬,眼神中閃過一絲忌憚,隨即又被更深的探究欲取代。
最後,他的目光才落在林黛玉死灰的臉上和徐眞眞那空洞卻寫滿“差評”的眼睛上。
“二位姑娘…” 高淮的聲音刻意放得平緩,卻掩蓋不住那股陰冷的本質,臉上擠出一個極其虛僞的笑容,“…在咱家這市舶司衙門…可還住得…習慣?” 他的眼神,卻如同在打量兩件稀世珍寶,又或是…兩枚威力未知、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
徐眞眞抱着冰冷的左臂,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用下巴點了點周圍:“…高公公是吧?你這‘貴賓室’…空間利用率低下!動線規劃混亂!家具人體工學缺失!軟裝風格沖突!采光嚴重不足!還有…” 她指了指角落的冰鑑,“…制冷設備擺放位置錯誤!冷氣直吹!差評!綜合得分…不及格!建議回爐重造!”
高淮臉上的假笑瞬間僵住!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堂堂提督市舶司太監,權傾一方,掌管着潑天的財富,連知府都要看他臉色!何曾被人如此當面、如此細致地…“差評”過?!還是評價他的“貴賓室”?!
一股邪火猛地竄上心頭!他狹長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厲色,但目光觸及徐眞眞那只散發着非人寒氣的左臂和林黛玉絲帕下那隱隱透出的不祥灼熱時,那點厲色又被強行壓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着臉上的假笑,只是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呵…呵呵…姑娘說笑了…” 高淮幹笑兩聲,強行轉移話題,目光再次灼熱地聚焦在林黛玉那條手臂上,“…咱家…是真心實意,想請二位姑娘…幫個小忙…”
他一邊說着,一邊狀似無意地將右手緩緩探入左側寬大的蟒袍袖口之中。當他再次抽出手時,掌心已然多了一物!
正是那塊非金非玉、觸手溫潤、刻滿細密繁復符文的黑色令牌!
令牌出現的瞬間!
嗡——!!!
一股低沉到近乎無聲、卻帶着撕裂靈魂穿透力的詭異震顫,猛地從林黛玉緊握的拳心深處爆發出來!不再是之前的警告或虛弱脈動,而是一種帶着極致痛苦、憤怒和…某種被強行喚醒的飢渴共鳴!
“呃啊——!” 林黛玉原本死灰的臉上瞬間爆發出駭人的痛苦!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猛地向上彈起!又重重跌回圈椅!覆蓋在右臂上的絲帕被一股無形的灼熱氣浪猛地掀飛!
那條猙獰的“熔岩燒烤臂”徹底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皮膚下那些死寂的暗紅溝壑,如同被澆上了滾油,驟然爆發出刺目欲瞎的赤紅光芒!整條手臂仿佛瞬間化作了燒紅的烙鐵!空氣中彌漫的沉水香氣被硫磺的焦糊味瞬間取代!那道靠近心窩的暗紅血線,如同活物般猛地一跳!瞬間又向上蔓延了一分!距離心脈,近在咫尺!
“林妹妹!” 徐眞眞失聲尖叫!她懷中的冷凍臂似乎也感應到了那令牌的刺激和同伴的痛苦,針尖大小的暗紅圓點驟然爆發出一點刺目的冰藍寒光!淡青色的寒氣光暈瞬間暴漲,將她半個身體都籠罩進去!刺骨的寒痛讓她也發出一聲悶哼!她眼中瞬間被冰冷的怒意充斥,死死盯住高淮手中的令牌!
高淮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嚇得渾身一抖!他手中的黑色令牌,在林黛玉手臂爆發出赤紅光芒的瞬間,如同被投入火爐般,變得滾燙無比!令牌表面那些繁復的符文,竟如同活了過來,流淌起一絲絲暗紅色的、極其微弱的光芒!一股灼熱的氣流順着他的手臂猛地竄入體內,帶來一陣火燒火燎的刺痛和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對那赤紅手臂力量的…貪婪渴望!
“果…果然…是它!” 高淮強忍着令牌的灼燙和內心的驚駭,眼中爆發出近乎瘋狂的貪婪精光!他死死攥住滾燙的令牌,聲音因激動而變調,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姑娘!你手臂裏的東西!就是它!把它…給咱家!只要你把它給咱家!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咱家保你一世無憂!連你這條胳膊…宮裏的聖手太醫…也未必不能治好!”
“給…你?” 林黛玉在巨大的痛苦中艱難地抬起頭,死灰的眼中燃燒着憤怒的火焰和極致的嘲諷!她看着高淮手中那塊散發着同源氣息、卻令她痛不欲生的令牌,又看看他那張寫滿貪婪的胖臉,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一字一頓地吐出了三個字:
“…你…也…配?!”
這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高淮虛僞的臉上!
高淮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螻蟻冒犯的暴怒和猙獰!他狹長的眼睛裏凶光爆閃!
“不識抬舉!” 高淮猛地將滾燙的令牌收回袖中,聲音如同毒蛇吐信,陰冷刺骨!他不再掩飾,對着侍立的小太監厲聲喝道:“來人!把這位‘火氣’太盛的姑娘…請到後面‘靜室’去!好好‘伺候’着!讓她冷靜冷靜!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他刻意加重了“伺候”二字,眼神陰鷙地掃過林黛玉那條散發着恐怖灼熱的手臂。
兩個小太監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就要去拖拽虛弱不堪的林黛玉!
“住手!” 徐眞眞猛地站起!懷中的冷凍臂寒氣暴漲!冰藍色的光芒在她空洞的眼中一閃而逝!一股冰冷的、帶着強烈解析意志的威壓瞬間彌漫開來!“空間規劃混亂!動線沖突!安保人員動作粗暴!存在嚴重安全隱患!差評!立刻停止!否則…後果自負!” 她冰冷的命令口吻,竟讓那兩個小太監的動作下意識地一僵!
高淮也被徐眞眞這突如其來的冰冷氣場和“安全隱患”的指控弄得眼皮一跳!他忌憚地看着徐眞眞那只寒氣逼人的手臂,又看看林黛玉那條如同隨時會爆發的火山熔岩臂,強行壓下了立刻動手的沖動。他陰冷一笑:
“好!好!咱家不急!” 他目光如同毒蛇般在兩人身上掃過,“二位姑娘…有的是時間…慢慢想!” 他轉身,對着另一個小太監吩咐:“去!把知府趙文華給咱家叫來!就說…市舶司抓到了兩個與佛郎機夷人勾結、身懷妖術、擾亂碼頭的妖女!讓他…立刻!馬上!來審!” 他刻意強調了“佛郎機夷人”和“妖術”,嘴角勾起一抹陰毒的弧度。
小太監領命飛奔而去。
高淮最後看了一眼在痛苦中掙扎的林黛玉和抱着冷凍臂、眼神冰冷的徐眞眞,如同看着兩只掉入陷阱的珍奇異獸,發出一聲陰冷的低笑,拂袖轉身,消失在厚重的帷幕之後。
沉重的廳門再次被關上、鎖死。
廳內,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水香氣、刺骨的寒氣、灼熱的硫磺味,以及…濃得化不開的陰謀與殺機。
林黛玉癱在圈椅裏,右臂的灼熱紅光在劇烈爆發後緩緩內斂,但痛苦並未減輕分毫。那道血線距離心脈,已不足半寸!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宣告着死亡的逼近。她看着緊閉的廳門,死灰的眼中只剩下絕望的冰冷。
徐眞眞抱着寒氣更盛的左臂,坐回椅子,空洞的眼睛望着高淮消失的方向,嘴裏發出冰冷的、只有自己能聽見的低語:“…動線沖突…安全隱患…差評…必須…優化掉…” 她那只冰冷的左手手指,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