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站在一座似乎沒有盡頭的圖書館裏。

空氣裏飄浮着陳舊紙張、羊皮和灰塵混合的氣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黴味,像時間本身在緩慢腐爛。穹頂高遠,消失在昏暗的陰影中,隱約能看見彩繪玻璃鑲嵌其間,但外面沒有光透入——那些玻璃只是裝飾,描繪着星辰、符文和看不懂的幾何圖案。

書架如黑色的巨樹拔地而起,直通穹頂,之間的通道幽深如峽谷。每層書架都有螺旋樓梯和懸空廊橋連接,鐵藝欄杆上爬滿銅鏽。成千上萬的書籍擠滿每一寸空間,皮革封面在昏黃壁燈下泛着暗啞的光。

這裏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偶爾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塞勒涅就站在不遠處。

她背對着我,正從一架移動梯子上下來,手裏捧着一本厚重的大書。維多利亞式的深藍色長裙拖曳在地,裙擺掃過積塵的地板。頭發是深栗色的,在腦後挽成繁復的發髻,露出蒼白纖細的脖頸。她的動作優雅而緩慢,像沉浸在另一個時空。

“歡迎來到知識之獄。”

她轉過身,聲音溫和但疏離,像隔着玻璃說話。看起來四十歲上下,面容古典美麗,皮膚蒼白得像從未見過陽光,眼窩下有淡淡的陰影。她的眼睛是灰藍色的,像冬日的湖面,平靜無波,但深處有種閱盡一切的疲憊。

“我是塞勒涅,這座圖書館的守護者。”她將那本大書放在身旁的閱覽桌上,動作輕柔得像對待嬰兒,“你有七天時間,在這無盡的書海中,找到讓我‘自願’的理由。”

她頓了頓,灰藍色的眼睛注視着我,眼神裏沒有任何好奇或戒備,只有陳述事實的平淡。

“但我要警告你:我讀過這裏所有的書——至少所有值得讀的。我知道所有的故事,理解所有的情感模式,從古希臘悲劇到後現代解構,從宮廷陰謀到市井愛情,從英雄史詩到平凡人的微小掙扎。”她抬起手,指尖輕撫過書脊,“一切都已經在書裏寫過了。沒有什麼能打動我——因爲一切體驗都不過是既有模式的重復。”

她轉身,走向更深處的書架,長裙窸窣。

“你的房間在東翼三層,第七個隔間。食物會每天三次出現在小廳的餐桌上。你可以閱讀任何書,但請放回原處。不要損壞書籍——那是我唯一會在意的事。”

她消失在兩排高聳書架之間的陰影裏,像被圖書館本身吞沒。

倒計時在腦中亮起:6天23小時58分。

我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滿是灰塵的空氣。手背上的六枚印記微微發燙——蘇晴的淚,顧晚棠的唇,維多利亞的血,白素的圓,夜歌的星雲,紀年的書。在這個被知識填滿卻情感枯竭的空間裏,這些印記是我唯一的溫度。

知識之獄。好名字。

第一天,我探索這座圖書館。

它比看起來更大,結構復雜得像迷宮。我嚐試沿着一個方向走,經過幾十排書架後,總會回到起點附近——不是完全相同的點,但布局相似。空間在微妙地循環、折疊,像一本書的頁碼可以無限翻動卻永遠翻不完。

書籍的種類令人咋舌。不僅僅是人類的知識:有全息投影的星圖集,記錄着不存在星系的坐標;有會自己翻頁的魔法書,字符在羊皮紙上蠕動重組;有厚重如磚的工程手冊,講解如何建造跨維度橋梁;也有薄薄的詩集,字跡娟秀,墨跡像剛幹。

語言也千奇百怪。除了我能認出的文字,還有像藤蔓纏繞的精靈文,像電路圖的機械語,甚至純粹由顏色和氣味編碼的信息卷軸。

但所有這些書,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透着一種完成感。不是內容的完成,是存在的完成——每本書都安靜地待在它該在的位置,等待被閱讀,但似乎也不在乎是否被閱讀。

就像塞勒涅。

傍晚,我在東翼三層找到了我的房間。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個書架隔間改造的:一張窄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個洗漱用的銅盆。牆上沒有窗戶,只有一盞小油燈。桌上放着一份簡單的晚餐:黑面包,乳酪,一杯清水,一顆蘋果。

我吃的時候,塞勒涅無聲地出現在門口。

她換了身衣服——墨綠色的家居長裙,頭發放下來披在肩上,手裏拿着一本小冊子。

“這是圖書館的地圖。”她將冊子放在桌上,“雖然空間會變化,但基本區域是固定的。紅色標籤區是歷史與傳記,藍色是哲學與宗教,綠色是自然科學,紫色是文學藝術,黑色是……禁忌知識,不建議你接觸。”

她的語氣像圖書管理員在做常規介紹。

“禁忌知識?”我問。

“一些會讓人發瘋的內容。”塞勒涅平靜地說,“關於系統的真相,關於守關者的起源,關於這場遊戲的目的。之前的挑戰者中,有七人進入了黑區,三人瘋了,四人試圖用那些知識威脅我,都失敗了。”

她灰藍色的眼睛看着我:“你也會去黑區嗎?大多數有好奇心的人都會。”

“可能。”我誠實地說。

“那就去吧。”她轉身要走,“但記住:知道真相不一定讓你自由,反而可能成爲新的牢籠。有時候,無知是幸福的。”

“你幸福嗎?”我問。

塞勒涅停住腳步,但沒有回頭。

“幸福是個膚淺的概念。”她說,“像糖果的甜味,短暫且無意義。我擁有比幸福更持久的東西:理解。我理解人類的一切愚蠢和偉大,一切愛恨和矛盾。這比幸福更……充實。”

她離開了,裙擺消失在走廊盡頭。

她的背影挺直,但肩膀有微微下垂的弧度,像承載了太多知識的重量。

第二天,我去了黑區。

它在地圖的最深處,要穿過一片沒有燈光的區域。我舉着油燈,在昏黃的光暈中前行。書架在這裏變得稀疏,但每本書都異常厚重,封面是純黑色,沒有標題,只有編號。

我隨手抽出一本,編號077。翻開,內頁不是紙張,是某種光滑的合成材料,上面浮現出全息文字:

【守關者生成協議 v7.3】

【情感模塊:可定制】

【記憶植入:選擇性清洗】

【壽命設定:無限(直至系統判定失效)】

【特殊能力:根據關卡主題賦予】

【備注:建議定期進行人格穩定性檢測,防止過度擬人化導致系統風險。】

我快速翻閱。裏面詳細記錄了守關者的制造流程:意識基底的提取(從何處提取?),人格模板的選擇,記憶編造,能力賦予,最後是投放至特定關卡環境。

每個守關者都是一件精心制作的作品,目的是測試人類情感的極限。

我又翻開一本,編號122:

【挑戰者篩選算法】

【標準:情感豐富度≥7,意志力≥5,道德彈性適中】

【捕捉方式:空間裂隙錨定】

【清除協議:失敗後72小時內執行】

【數據回收:情感峰值時刻記錄用於系統升級】】

我的手在顫抖。我們這些挑戰者,不過是系統收集情感數據的實驗品。每一次心動,每一次掙扎,每一次崩潰,都被記錄、分析,用來完善這個殘酷的遊戲。

再一本,編號199,標題是【系統最終目的猜想】:

【假說A:情感能源收集。高濃度情感可作爲某種高維能源。】

【假說B:文明篩選機制。測試物種的情感成熟度,決定是否允許進入下一進化階段。】

【假說C:神之遊戲。高維存在無聊時的娛樂。】

【假說D:自救嚐試。某個瀕死文明將自身轉化爲數據形態,試圖通過情感實驗找回失去的東西。】

【結論:目的不明,但系統自身可能也在尋找答案。】

我合上書,背靠着冰冷書架滑坐到地上。油燈的光暈在黑暗中搖曳,像隨時會熄滅。

知道這些有什麼用?我還是困在這裏,還是要面對塞勒涅,還是要完成這該死的遊戲。

但至少,我明白了這場遊戲的本質:我們都是實驗動物,在迷宮裏奔跑,以爲自己在尋找出路,其實只是在爲觀察者提供數據。

那天下午,我在圖書館中央的圓形閱覽廳遇到了塞勒涅。

她坐在一張巨大的橡木桌旁,面前攤開着十幾本書,正在同時閱讀——眼睛快速掃過一頁,翻動,換下一本,像高效的掃描儀。她的手指纖細蒼白,翻書時幾乎不發出聲音。

“看到想看的了嗎?”她頭也不抬地問。

“黑區的書。”我說,“關於系統的真相。”

塞勒涅翻書的動作停頓了一秒。“然後呢?”

“然後覺得更絕望了。”

她終於抬起頭,灰藍色的眼睛在閱覽廳的穹頂天窗下顯得透明。“知識往往帶來絕望。所以大多數人才選擇無知。”

“你呢?”我走到桌邊,“你知道一切,絕望嗎?”

塞勒涅合上面前的書,將它們整齊地疊好。“絕望需要希望作爲參照。如果你從未希望過,就不會絕望。我只是……接受。”

她站起身,走到一扇彩繪玻璃下。玻璃描繪着一個女人被鎖鏈束縛在書堆中的畫面,表情痛苦又沉醉。

“我在這裏很久了,林辰。久到忘記時間如何流動。”她的聲音很輕,“起初,我讀書是爲了理解系統,爲了找到逃脫的方法。我讀完了所有關於空間理論、維度跳躍、意識解放的書。但沒有用。知識不能打破牢籠,它只是讓你更清楚地看見牢籠的欄杆。”

她轉身,背靠着玻璃窗。

“後來,我讀書是爲了理解人類——那些被我測試的挑戰者。我想知道爲什麼他們會哭,會笑,會愛,會恨。我讀了所有心理學、文學、歷史。我明白了所有情感的模式和原理。”她微微一笑,笑容空洞,“但明白不等於感受。就像你讀一百本關於疼痛的書,也不會真正知道斷骨的痛是什麼感覺。”

“所以你成了知識的囚徒。”我說,“知道一切,卻什麼也感覺不到。”

塞勒涅點頭。“很諷刺,不是嗎?這座圖書館收藏了人類所有的情感經驗,但它的守護者卻是情感上的荒漠。”她走近幾步,灰藍色的眼睛注視着我,“所以你明白了嗎?你不可能打動我。因爲所有你能說的情話,所有你能做的浪漫舉動,所有你能展示的脆弱和真誠——我都已經在書裏讀過一千遍了。我知道它們的套路,它們的變體,它們的結局。”

她停在我面前,距離很近,我能聞到她身上舊書和薰衣草混合的味道。

“你的前輩們試過所有方法:有人爲我寫詩,有人爲我彈琴,有人在我面前剖析自己的靈魂,有人甚至試圖用哲學辯論證明‘真愛存在’。我都禮貌地傾聽,然後告訴他們:這個故事在第幾區第幾架第幾本,某某頁到某某頁有更精彩的版本。”

她的語氣沒有嘲諷,只有陳述事實的疲憊。

“那麼,”我問,“你爲什麼還繼續這個遊戲?既然知道所有挑戰者都會失敗?”

塞勒涅沉默了。她走回桌邊,手指撫摸那些書的封面。

“因爲……”她輕聲說,“偶爾,非常偶爾,會有一些挑戰者說出書裏沒有的話,做出書裏沒有的舉動。雖然最後證明那也只是我漏讀的某個偏僻文本的變體,但在那個瞬間……”

她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極微弱的光,像深井裏投入石子後泛起的漣漪,很快就消失了。

“在那個瞬間,我會感覺到……好奇。就像沙漠裏突然看見一滴水,雖然知道是幻覺,但還是會多看兩眼。”她頓了頓,“但那只是瞬間。之後,我會找到對應的文本,將那個瞬間歸類、歸檔,放回它該在的書架上。然後一切恢復原樣。”

她看着我,眼神恢復平靜。

“所以,林辰。如果你想通關,最好的策略是放棄打動我,轉而尋找規則漏洞——如果你足夠聰明的話。雖然之前的九十四人都沒找到。”

倒計時:5天10小時22分。

九十四人。我是第九十五個。

那天晚上,我在房間仔細研究塞勒涅給的地圖冊。除了區域劃分,最後一頁有一行極小的手寫注釋,字跡娟秀:

“空間折疊點:每逢整點,三樓南側第七廊橋會出現短暫通路,通向圖書館真正的核心——時鍾廳。但那裏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座停擺的鍾。”

是塞勒涅寫的嗎?她爲什麼要留下這個提示?

午夜十二點,我準時來到三樓南側第七廊橋。

整點敲響——雖然圖書館裏沒有鍾聲,但能感覺到空氣的震動。廊橋的欄杆突然變得透明,橋面延伸向虛空,盡頭浮現出一扇青銅門。

我推門進入。

這是一個圓形的房間,不大,中央懸浮着一座巨大的機械鍾。鍾確實停擺了:指針凝固在十二點零三分,齒輪鏽死,發條鬆弛。鍾面是透明的,能看見裏面復雜的機械結構,但所有零件都靜止着。

房間沒有其他出口,牆壁是光滑的黑色石材,刻滿了我看不懂的符號。

我走近那座鍾。在基座上,刻着一行字:

“時間停擺之日,知識成爲永恒之獄。鑰匙在守護者心中,但她已忘記如何感受心跳。”

我伸手觸摸那些字。指尖剛碰到,鍾的某個齒輪突然咔噠一聲,微微轉動了一度,然後又停住了。

與此同時,我手背上的六個印記同時發燙,像在共鳴。

我立刻離開時鍾廳。青銅門在身後關閉,廊橋恢復原樣。

回到房間,我仔細思考。鑰匙在守護者心中……但她已忘記如何感受心跳……

塞勒涅不是沒有情感,是遺忘了。被太多的知識覆蓋,被太久的孤獨凍結。

那麼,喚醒她的情感,是不是就是那把鑰匙?

但她說所有情感模式她都讀過……等等。

我忽然想到:書裏寫的都是普遍性的情感模式,是抽象的、概括的。但真實的感受永遠是具體的、獨特的、無法完全用語言復制的。

蘇晴的淚滴在手背上的溫度,顧晚棠吻裏沉水香和淚水的混合味道,維多利亞冰層融化時那滴滾燙的淚,白素從空白到彩色的蛻變過程,夜歌意識交融時那種邊界消失的感覺,紀年刻下靈魂籤名時指尖的顫抖……

這些具體而微的感受,書裏也許有類似的描述,但絕不可能完全一致。

因爲每個瞬間都是唯一的,不可復制的。

這就是突破口。

塞勒涅讀盡了所有關於情感的書,但她沒有親身體驗過具體的情感瞬間。她擁有情感的“知識”,但沒有情感的“體驗”。

就像一個讀遍所有菜譜卻從未下過廚的人,永遠不會知道真正的手感、火候、調味時那一瞬間的直覺。

第三天早晨,我在哲學區找到了塞勒涅。

她正在整理一批新到的書——雖然不知道“新”從何而來。她踮起腳尖,試圖將一本厚重的典籍放上高層書架,但高度不夠。

“需要幫忙嗎?”我問。

塞勒涅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我接過書,輕鬆放上去。她的手指無意間擦過我的手背,冰涼。

“謝謝。”她說,然後繼續整理。

“塞勒涅,”我開口,“你說你讀過所有關於情感的書。那你能告訴我,‘遺憾’是什麼感覺嗎?”

她頭也不抬:“遺憾,源於未能實現的期望與現實的落差,伴隨輕微到中度的心理痛苦,常見生理反應包括……”

“不,”我打斷她,“我不是問定義。我是問,你有什麼遺憾嗎?”

塞勒涅的動作停住了。她沉默了幾秒,然後繼續整理。

“我沒有遺憾。因爲我不抱期望。”

“真的嗎?”我追問,“你讀那些愛情故事時,從來沒有一瞬間想過‘如果我也能這樣’?你讀那些冒險傳奇時,從來沒有一絲羨慕?你讀那些平凡人的微小幸福時,從來沒有覺得……空洞?”

她的背脊微微繃緊。雖然很快放鬆,但我看見了。

“那些是文學效應。”她平靜地說,“通過文字激發讀者的情感共鳴。但我知道機制,所以免疫。”

“知道機制和免疫是兩回事。”我說,“就像你知道疼痛的原理,但針扎進皮膚還是會痛。”

塞勒涅終於轉過身,灰藍色的眼睛直視我。

“你想說什麼,林辰?想用蘇格拉底式的詰問讓我承認自己有情感?那七號挑戰者試過了,他在第三天崩潰了。”

“我不想讓你承認什麼。”我說,“我想給你講個故事。一個書裏絕對沒有的故事。”

她挑眉。“所有故事都有原型。”

“這個沒有。”我堅定地說,“因爲它只發生在我身上,只存在於我的記憶裏,從未被書寫。”

塞勒涅看着我,許久,輕輕嘆了口氣。

“好吧。我給你十分鍾。那邊有椅子。”

我們坐在閱覽區的兩張高背椅上,中間隔着小圓桌。壁燈的光線昏黃,在塞勒涅蒼白的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

我開始講述。

不是概括性的描述,是具體的、感官的細節。我講蘇晴那個晚上,她哭花了妝,睫毛膏暈染成熊貓眼,眼淚混着粉底液在下巴匯成淡褐色的水珠,滴在我手背上時,溫度是37.2度——我後來才知道那是人體表面淚液的典型溫度。

我講顧晚棠的吻裏,除了沉水香,還有她早上喝過的茉莉花茶的餘味,以及一絲極淡的血腥味——她咬破了嘴唇內側。她的手指在我頸後顫抖,指甲不小心劃傷皮膚,留下了三道淺得幾乎看不見的紅痕。

我講維多利亞那滴淚滾燙得不像吸血鬼的體溫,融化了她臉上三百年積累的冰霜,在蒼白的皮膚上沖出一道微紅的溝壑。她心跳復蘇時,第一下特別重,像悶雷,震得我手掌發麻。

我講白素第一次看見顏色時,瞳孔從淺灰變成彩虹般的碎光,她伸出手想抓住那些光斑,手指在空中顫抖得像風中葉子。她哭的時候沒有聲音,只有眼淚大顆大顆滾落,在白色連衣裙上暈開深色的圓點。

我講夜歌的意識交融,不是簡單的思緒交換,是存在層面的混合。我能感覺到她的“思考”像冷色的星雲在我腦海裏旋轉,她能感覺到我的“記憶”像暖色的河流在她意識中流淌。我們既是一個又是兩個,那種感覺無法用語言描述,只能用比喻:像兩滴墨水滴入清水,擴散,交織,變成新的顏色。

我講紀年刻下靈魂籤名時,金屬片在她指尖微微變形,她用力到指節發白,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刻完後,她用指腹反復摩挲那些凹點,像盲人讀盲文,臉上有種朝聖般的專注。

我講每一個瞬間的氣味、溫度、質感、聲音、視覺細節。那些太過具體、太過私人、太過微小的細節,絕不可能在任何書裏被完整記錄。

因爲我講的根本不是“關於情感的故事”,是“情感發生的物理現場”。

塞勒涅安靜地聽着。起初她靠在椅背上,姿態放鬆,像在聽一場普通的講座。但隨着我講述的深入,她漸漸坐直了身體,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

當我講到白素的眼淚在白色連衣裙上暈開圓點時,塞勒涅的呼吸明顯變慢了——她在屏息。

當我講到夜歌的意識交融時,她的瞳孔微微放大。

當我講到紀年刻靈魂籤名的專注表情時,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像想說什麼但沒發出聲音。

十分鍾早就過了,但我繼續講,她也沒有打斷。

最後,我講完了,看着她。

塞勒涅長久地沉默。壁燈的光在她臉上跳動,那些古典的輪廓在光影中顯得格外柔和,也格外脆弱。

“這些……”她終於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這些細節……確實……書裏不會有。”

“因爲它們不是故事,是體驗。”我說,“而體驗無法被完全轉述。就像我現在描述蘇晴眼淚的溫度,你聽到了,但你沒有真正‘感覺’到。除非你也讓一滴37.2度的眼淚滴在你的手背上。”

塞勒涅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很白,靜脈在皮膚下顯出淡青色。

“所以你是對的。”她輕聲說,“我擁有所有情感的知識,但沒有情感的體驗。就像擁有所有樂譜但從未彈奏過鋼琴的人。”

她抬起頭,灰藍色的眼睛裏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好奇——不是知識層面的好奇,是體驗層面的好奇。

“那些感覺……真的那麼……具體嗎?”

“更具體。”我說,“因爲我的描述能力有限。真實的感受比語言能表達的豐富十倍、百倍。”

塞勒涅站起身,走到書架前,手指拂過那些書脊。

“我讀《安娜·卡列尼娜》時,知道她臥軌前的絕望。我讀《紅樓夢》時,知道黛玉焚稿時的悲涼。我讀《百年孤獨》時,知道布恩迪亞家族最終的孤寂。”她的聲音很輕,“但我知道的只是‘知道’。我不知道絕望讓胃部緊縮是什麼感覺,不知道悲涼讓喉嚨發緊是什麼滋味,不知道孤寂讓骨頭發冷是什麼體驗。”

她轉身,看着我。

“你給了我一個……難題,林辰。你讓我意識到我的知識有巨大的缺口:它缺少體驗的維度。而體驗,似乎只能通過親身體驗獲得。”

她的眼神變得復雜:渴望,恐懼,抗拒,好奇交織在一起。

“但體驗意味着風險。意味着走出知識的堡壘,進入不確定的、混亂的、可能帶來痛苦的真實感受領域。”

她走近我,灰藍色的眼睛在昏黃光線下像兩潭深水。

“你覺得我該冒險嗎?”

這不是反問,是真正的疑問。她在詢問另一個人的意見——這對她來說可能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我誠實地說,“風險確實存在。感受一旦開始,就無法完全控制。你可能會痛,可能會受傷,可能會後悔。”

“但我也可能……”她頓了頓,“可能感覺到書裏描述的那些東西的真正模樣。可能感覺到……活着。”

“對。”

塞勒涅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當她再睜開眼時,眼神堅定了。

“那麼,”她說,“我想試試。但要以我的節奏,以我能控制的方式。”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

“從最簡單的開始。讓我……感受一下溫度。你的手的溫度。”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涼,纖細,皮膚光滑得像上好的紙張。

起初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專注地看着我們交握的手,像在觀察實驗現象。但幾秒後,她的睫毛微微顫動。

“溫度在傳遞。”她輕聲說,“從你的皮膚到我的皮膚。傳導速率……不均勻。掌心最熱,指尖次之,指關節最慢。而且……有細微的脈沖,是你的脈搏。”

她閉上眼睛,更專注地感受。

“不止是溫度……還有質感。你的手心有繭,在虎口和食指根部。我的手心光滑。接觸時,粗糙和光滑產生摩擦感,很……奇特。”

她睜開眼睛,灰藍色的眸子裏有光芒在閃爍——不是知識的光芒,是體驗的光芒。

“這感覺……書裏描述過。但真實的接觸……比描述豐富。因爲描述只說‘溫暖’和‘粗糙’,但真實的感受是……擴散的,動態的,有層次變化的。”

她沒有鬆開手,反而握得更緊了一些。

“我想感受更多。”她說,聲音裏有種孩子般的好奇,“但今天夠了。我需要……消化這個體驗。”

她鬆開手,後退一步,臉頰微微泛紅——非常細微,但確實有了血色。

“明天同一時間,在這裏見面。”她說,“如果你願意繼續……給我體驗。”

然後她轉身,快步離開,長裙在書架間翻飛,像受驚的鳥。

我站在原地,手心裏還殘留着她手指的冰涼觸感。

倒計時:4天15小時40分。

遊戲,進入了新的階段。

塞勒涅,這座知識之獄的守護者,終於推開了體驗之門的一道縫隙。

而門後是什麼,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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