泄密風波像一片不祥的陰雲,沉沉地籠罩在“棠棣”工作室上空。雖然表面上的工作仍在按部就班地推進,但楚堯和周嶼心頭都壓着一塊巨石。內部的初步排查沒有結果,這讓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也讓人更加不安。楚堯強迫自己將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棲岸”項目的深化工作中,試圖用繁重的具體事務來壓抑那份焦躁和疑竇,但眼底的沉鬱和偶爾的走神,瞞不過周嶼的眼睛。
周嶼同樣坐立難安。工作室是他和楚堯一手一腳打拼出來的心血,眼看因爲一個前景光明的項目可能被釜底抽薪,他比誰都着急。憑借在行業裏多年積累的人脈和關系,他動用了所有能用的渠道,像一張蛛網般悄悄鋪開,試圖從“創想維度”那邊,挖出更多關於那個相似策略的來源。
接下來的兩天,楚堯過得格外煎熬。一方面要穩住團隊情緒,繼續推進項目;另一方面,心底那根關於泄密的刺,時刻都在隱隱作痛。回到家,面對夏清漓時,那種感覺就更復雜了。自從那晚他提及“方案泄露”後,夏清漓似乎變得有些……不一樣。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他視而不見,偶爾會打量他幾眼,眼神裏帶着一種欲言又止的閃爍,在他看過去時又迅速移開。和他說話時,語氣也比往常軟了一些,甚至有一次還主動問他晚飯想吃什麼——雖然最終兩人還是各吃各的。
楚堯將她的反常歸咎於她或許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或者只是對他持續低落的情緒產生了些許微弱的同情。他沒有多想,或者說,他潛意識裏拒絕往那個最糟糕的方向去想。
第三天下午,周嶼再次敲開了楚堯辦公室的門。這一次,他的臉色比上次更加難看,鐵青中透着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手裏緊緊捏着幾張打印出來的A4紙。
他反手關上門,甚至還謹慎地確認了一下鎖舌是否扣緊,然後才大步走到楚堯桌前,將那幾張紙“啪”地一聲拍在桌面上。
“堯哥,”周嶼的聲音因爲憤怒而有些發顫,他指着最上面一張紙,“查到了。‘創想維度’那邊負責那個古鎮項目的核心人物,除了他們策劃總監,還有一個關鍵對接人,是他們公司的副總經理,姓王,王振海。”
楚堯拿起那張紙,上面是周嶼手寫的一些關鍵信息,還有打印出來的、模糊的社交媒體截圖,顯示着王振海的基本履歷和公開活動照片。一個四十多歲、面帶精明笑容的男人。
“這個王副總,是‘創想維度’老板的小舅子,在公司裏有點實權,主要負責對外拓展和部分大客戶關系。”周嶼語速很快,眼神銳利,“我托了好幾個拐彎的關系,終於從一個跟他們公司有業務往來的朋友那兒,挖到點有意思的東西。”
他抽出下面一張紙,上面是幾條手寫的記錄,標注着時間和地點。
“這個王振海,和我們那位‘老朋友’裴一墨,”周嶼的聲音陡然變冷,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是遠房表親!他母親和裴一墨的母親,是出了五服但還沒完全斷聯系的堂姐妹!”
楚堯握着紙張的手指猛地收緊,紙張邊緣發出細微的“咔嚓”聲。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緊接着是更猛烈、更冰冷的撞擊。
裴一墨。
這個名字,像一道淬了毒的閃電,劈開了他心中連日來所有混沌的猜測和不願面對的疑雲。
周嶼沒有停頓,繼續指着那幾條記錄:“而且,根據我朋友側面打聽來的消息,就在我們敲定‘沉浸式敘事動線’方案前後那段時間,這個王振海和裴一墨,有過至少三次私下會面!時間分別是上周三晚上,上周五中午,還有這周一上午!地點都在一些比較私密的茶室或會所!”
上周三……上周四他們內部敲定方案。上周五,“創想維度”內部首次提出相似方向。時間線,嚴絲合縫地對接上了!
楚堯死死盯着那幾條簡短的記錄,那些字跡在他眼前晃動、放大,最終化爲冰冷的鐵證,砸在他的視網膜上,也砸碎了他心底最後一絲關於“巧合”的幻想。
遠房親戚。頻繁私下會面。時間點的精準契合。
這一切串聯起來,指向了一個再清晰不過的結論。
“堯哥,”周嶼的聲音將他從冰冷的僵直中拉了回來,語氣沉重,帶着不忍,卻又不得不問,“嫂子她……最近和那個裴一墨,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他頓了頓,觀察着楚堯瞬間蒼白如紙的臉色,還是把更尖銳的問題問出了口:“這個項目的核心細節……你有沒有,跟嫂子提過?哪怕只是……隨口抱怨幾句?”
楚堯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眼前猛地閃過那天晚上,夏清漓削蘋果時閃爍的眼神,她狀似無意追問“是哪個項目”時的急切,還有她隨後拿起手機、心神不寧快速打字的模樣……
心髒那個被攥住的地方,傳來一陣尖銳的、撕裂般的劇痛,緊接着是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的、刺骨的寒意。那寒意如此強烈,幾乎讓他控制不住地想要顫抖。
他不願意相信。他不願意相信那個他愛了五年、娶回家的女人,會故意將他的商業機密泄露給外人,泄露給那個明顯對她別有用心的裴一墨。
可是……“無心之失”呢?
如果,她只是在和裴一墨抱怨他工作忙、壓力大時,無意中透露了只言片語?如果,她只是被裴一墨看似關切的閒聊引導着,說出了“沉浸式敘事”這個關鍵方向?如果,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隨口的一句話,會被那個口口聲聲“懂她”、“欣賞她”的男人,轉身就賣給了競爭對手的親戚?
這個可能性,比“故意”更讓他心寒,也更讓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哀和荒謬。
他信任她,哪怕婚姻已經冰冷至此,他也從未在核心商業信息上對她有過任何刻意的防範。可她呢?她對他那些所謂的“工作壓力”和“熬夜”,又有幾分真正的關心?還是在和另一個男人的親密交流中,將這些當作了談資,甚至……當作了一種變相的抱怨和疏遠?
楚堯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已經被強行壓下,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冷和銳利。
“周嶼,”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卻異常清晰,“這件事,到此爲止。你查到的這些,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包括老趙和小王。”
周嶼一愣:“堯哥,難道我們就這麼算了?這擺明了是……”
“我沒說算了。”楚堯打斷他,眼神冷冽如刀,“但我們需要證據。確鑿的,能把他們釘死的證據。現在這些,只是關聯和推測,打草驚蛇,反而會讓他們徹底隱藏起來。”
他拿起那幾張紙,仔細地折疊好,收進抽屜鎖上。動作緩慢,卻帶着一種決絕的力度。
“接下來,按我說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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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堯沒有立刻去質問夏清漓。質問沒有任何意義,只會讓她警覺,或者引發一場毫無結果、互相指責的爭吵。他需要驗證。用最直接、最殘酷的方式,驗證那個讓他心寒的猜測。
兩天後的晚上,難得地,夏清漓沒有加班,也沒有一回來就鑽進書房。她似乎完成了一個階段性的工作,心情不錯,甚至在楚堯回家時,主動從沙發上抬起頭,問了一句:“回來了?吃飯了嗎?”
楚堯看着她臉上那點罕見的、輕鬆的痕跡,心裏那片冰冷的荒原上,卻連一絲漣漪都泛不起來。他點了點頭,脫下外套:“還沒。”
“那我點個外賣?或者……冰箱裏好像還有點菜,我看看能不能簡單做點。”夏清漓說着,真的起身走向了廚房。這大概是她近幾個月來,第一次表現出一點“家”的互動意向。
楚堯沒有阻止,只是淡淡地說:“隨便。”
最終,夏清漓用冰箱裏剩餘的食材,勉強炒了兩個菜,煮了飯。飯菜上桌,賣相普通,味道也平平,但比起以往冰冷的外賣或者各自爲政的晚餐,至少有了點煙火氣。
兩人相對而坐,默默地吃着。氣氛依舊算不上融洽,但至少沒有了那種劍拔弩張的沉默。
吃到一半,楚堯放下筷子,揉了揉眉心,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疲憊和煩悶,用那種與伴侶抱怨工作壓力的、再自然不過的口吻,嘆了口氣,說道:“最近真是焦頭爛額,‘棲岸’那邊又提新要求了。”
夏清漓夾菜的動作微微一頓,抬眼看他,眼神裏帶着詢問。
楚堯蹙着眉,語氣有些無奈:“甲方爸爸嘛,想法一天三變。之前定的‘敘事動線’框架,他們現在覺得還不夠‘炫’,不夠有‘爆點’。臨時提出來,想在古鎮核心區,硬塞進去一個‘數字光影藝術館’的板塊,把什麼全息投影、VR互動、沉浸式燈光秀都融進去,要打造地標性的網紅打卡點。”
他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概念等於要全改,預算和工期都面臨大調整。頭疼得很,團隊都快炸了。”
他說這番話時,語氣自然,表情到位,將一個被甲方反復無常的要求折磨得疲憊不堪的項目負責人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而“數字光影藝術館”這個概念,是他和周嶼憑空杜撰出來的,與“棲岸”項目原有的“在地文化”、“情感敘事”基調完全相悖,甚至有些格格不入。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絕對虛假的“誘餌”。
夏清漓聽着,眉頭也輕輕皺了起來,似乎能感受到他話語裏的煩惱。她點了點頭,低聲說:“是挺麻煩的……那你們怎麼辦?”
“能怎麼辦?硬着頭皮改方案唄。這兩天就在折騰這個。”楚堯拿起筷子,狀似無意地結束了這個話題,開始繼續吃飯。
夏清漓“哦”了一聲,沒再多問,也低下頭繼續用餐,只是眼神有些飄忽,不知在想什麼。
這頓晚飯的後半段,在一種看似比往常緩和、實則暗流更洶涌的氣氛中結束了。
接下來的幾天,楚堯讓周嶼動用一切關系,死死盯住“創想維度”和裴一墨那邊的動靜,尤其是那個王副總。他自己則按兵不動,照常工作,照常回家,只是對夏清漓那偶爾流露出的、試圖緩和的跡象,反應更加平淡,近乎漠然。
夏清漓似乎並未察覺異樣,她的雲城項目競標也進入了最後沖刺,忙碌依舊,只是偶爾看向楚堯的眼神,依舊帶着那種復雜難明的閃爍。
大約四天後,周嶼帶來了消息。
他的聲音通過電話傳來,壓抑着憤怒,也帶着一種“果然如此”的冰冷:“堯哥,有動靜了。‘創想維度’那個王振海,昨天在跟他們長期合作的一個地產商接洽,爲對方一個新開發的文創園區項目提供品牌策略提案。你猜怎麼着?他們在原本的風格基礎上,突然生硬地加入了一個‘數字光影藝術結合在地文化傳承’的板塊概念,提法很牽強,跟他們以往的路數完全不搭,看起來就像是……臨時拍腦袋加進去的。”
楚堯握着手機,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午後明晃晃的陽光,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一片繁華景象。
可他卻覺得渾身發冷,那陽光像是照不進他的身體,也暖不透他心底那片已然冰封的荒原。
誘餌,被咬住了。
雖然對方處理得粗糙、生硬,甚至可能只是試探性的一個舉動,但在這個敏感的時間點,針對一個憑空杜撰的“新方向”做出反應,其背後的信息傳遞鏈條,已經昭然若揭。
裴一墨從夏清漓那裏,得到了這個虛假的“新調整”信息,然後傳遞給了他的表親王振海。王振海或許是爲了向裴一墨背後的關系示好,或許是想在競爭中再多一個籌碼,便嚐試性地將這個“新概念”塞進了自己的提案裏。
一條清晰的邏輯鏈,在楚堯的腦海中冰冷地完成閉合。
夏清漓的無心之言(或抱怨) → 裴一墨的有心刺探與利用 → 王振海的商業運作 → “創想維度”獲得競爭情報。
而他楚堯,他傾注心血的“棲岸”項目,他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工作室,就在這條鏈條的最開端,被他曾經最信任的枕邊人,如此輕易地、或許是無心地,打開了泄密的閘門。
楚堯緩緩地坐回椅子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在一瞬間被抽空了。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沒有暴怒,沒有歇斯底裏。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沉重的疲憊,和一種仿佛連心跳都凍結了的冰冷心寒。
商業競爭,爾虞我詐,他並非不能接受。被對手刺探,甚至被算計,雖然憤怒,但也是這個殘酷世界的常態。
可他無法接受,也無法承受的是——那個泄密的源頭,那個可能將他置於如此被動境地的缺口,竟然來自於他曾經毫無保留信任過的婚姻之內,來自於那個他給予過最多包容和期待的人。
哪怕,只是“無心之失”。
這“無心”,比任何“有意”,都更讓他覺得……可悲,可笑,也徹底,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