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可能?
一碗最簡單的陽春面,沒有任何多餘的佐料,味道卻比國營飯店老師傅做的打滷面還要鮮美醇厚。
面條筋道爽滑,湯頭濃鬱而不油膩,那股油脂的香氣恰到好處地包裹住每一根面條,吃下去只覺得五髒六腑都被熨帖了。
陸淮州活了二十多年,從沒吃過這樣一碗面。
他抬起頭,那雙銳利的眼睛裏滿是探究和審視,直勾勾地盯着蘇紅霞。
一個在鄉下連飯都吃不飽的“傻子”,怎麼可能做出這種水準的面?
蘇紅霞被他看得心裏咯噔一下,暗道不好,用力過猛了。
她立刻切換回“傻大姐”模式,歪着頭,露出一個憨憨的笑容,指着那碗面,含糊不清地說:“鍋……鍋好,面就好吃。”
鍋好?
陸淮州順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牆角那口嶄新的大鐵鍋,又看了看她臉上那天真無邪的傻笑,心裏的疑雲更重了。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低下頭,以一種近乎風卷殘雲的速度,將一整碗面連湯帶水吃得幹幹淨淨,一滴都沒剩下。
吃完,他把空碗往桌上一放,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吐出兩個字:“收拾。”
仿佛剛才那個被一碗面震驚到失態的人不是他。
蘇紅霞心裏撇撇嘴,男人,嘴上說不要,身體倒是很誠實。
她默默地端着碗出去,心裏卻在盤算着,看來以後得悠着點,不能一下子暴露太多。
第二天,陸淮州通知她,今天就動身,去他所在的部隊駐地。
兩人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其實也就是蘇紅霞那點破爛家當,外加陸淮州一個裝滿了書和文件的軍綠色帆布包。
臨走前,蘇紅霞用剩下的一點面粉和豬油,烙了幾張蔥油餅。
她沒找到蔥,就用了院子裏野生的幾根小野蒜代替,那香味,比大蔥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們坐上了前往火車站的班車,然後擠上了南下的綠皮火車。
七十年代的火車,永遠是人聲鼎沸、氣味混雜的代名詞。
車廂裏擠滿了南來北往的旅客,汗味、煙味、泡面味和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熏得人頭暈腦脹。
陸淮州腿腳不便,拄着拐杖,每走一步都很艱難。周圍的人潮擁擠着,根本沒人會爲一個“瘸子”讓路。
眼看一個扛着巨大麻袋的男人就要撞到陸淮州身上,蘇紅霞眼神一凜,想都沒想,一個側身就擋在了陸淮州面前。
她那瘦弱的身體,此刻卻像一堵牆。
“砰”的一聲悶響,那麻袋結結實實地撞在了蘇紅霞的肩膀上。她晃都沒晃一下,反而那個扛麻袋的男人被反作用力震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哎喲!你這女人怎麼不長眼!”男人罵罵咧咧地回頭。
蘇紅霞抬起頭,用她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不說話,就那麼看着。
那眼神,看得男人心裏直發毛,後面的話也罵不出來了,嘟囔了兩句,趕緊擠開了。
陸淮州站在她身後,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握着拐杖的手緊了緊,心裏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這個女人……力氣怎麼這麼大?而且,她是在……保護他?
好不容易擠到臥鋪車廂,他們的鋪位是下鋪。
陸淮州坐下後,蘇紅霞便開始安放行李。
那個沉重的軍綠色帆布包,陸淮州自己提着都費勁,蘇紅霞卻一只手就輕鬆地舉了起來,穩穩地塞進了床鋪下的空間裏。
這一幕,又讓陸淮州眼皮跳了跳。
他們對面下鋪,也坐着一個女人,三十歲左右,穿着一身時髦的“的確良”碎花襯衫,燙着卷發,正一臉嫌棄地用手帕在鼻子前扇風。
看到陸淮州坐下,又看到他那條不便的腿,女人眼中閃過一絲輕蔑。
“哎,這位同志,你也是去前進基地的?”女人開口了,語氣裏帶着一股子城裏人特有的優越感。
陸淮州點了下頭,沒多說。
“我是去隨軍的,我愛人是後勤處的王幹事。”女人揚了揚下巴,特意強調了“幹事”兩個字,“看你這情況……以前也是部隊的?”
“嗯。”
“哎呀,真是可惜了。”女人上下打量着陸淮州,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件殘次品,“傷成這樣,以後可怎麼辦喲。你媳婦也跟着去隨軍?我瞅瞅……哎喲!”
女人的目光落在了一旁正在鋪床的蘇紅霞身上,看到她身上那件打着補丁的土布衣服和亂糟糟的頭發,臉上的鄙夷更濃了,“兄弟,不是我說話難聽,你這……找個這樣的,以後日子可怎麼過啊?又瘸又傻,這不成了拖累了嗎?”
這話聲音不小,周圍幾個鋪位的人都聽見了,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
陸淮州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周身的氣壓低得嚇人。
他最恨別人用這種同情的、看笑話的眼神看他。他正要開口反唇相譏,一個聲音卻比他更快。
“我男人,厲害!”
蘇紅霞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了手裏的活,轉過身,擋在了陸淮州和那個女人中間。
她挺着小胸膛,瞪着那個女人,一字一頓地說道:“他是英雄!你男人,不是!”
她的話顛三倒四,邏輯不通,但那維護的意思卻再明白不過。
那個女人被她懟得一愣,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喲,傻子還護食呢?英雄?英雄現在不也成瘸子了?瘸子配傻子,倒也般配!”
這話就說得太刻薄了。
陸淮州眼中的寒意幾乎要凝成實質。
就在這時,蘇紅霞突然動了。
她沒有罵人,也沒有動手,只是伸出她那只剛剛單手舉起過沉重帆布包的手,一把抓住了上鋪的鐵欄杆。
然後,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她五指用力。
只聽“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聲響,那根拇指粗的實心鐵管,竟然被她生生捏得變了形,留下五個清晰的指印!
整個車廂,瞬間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着蘇紅霞。
那個碎嘴女人臉上的嘲笑僵在嘴角,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冷汗順着她的額角就流了下來。
蘇紅霞做完這一切,卻像是沒事人一樣,鬆開手,拍了拍手上的鐵鏽,回頭對着陸淮州咧嘴一笑,像個討要表揚的孩子:“哥哥,我厲害!”
陸淮州:“……”
他看着那根變形的鐵管,再看看她那雙細瘦的手腕,喉結不易察索地滾動了一下。
這已經不是力氣大能解釋的了。
經過這麼一出,再沒人敢小瞧這對“瘸子配傻子”的組合。那個碎嘴女人更是蔫了,縮在鋪位上一聲不吭,連看都不敢再看他們一眼。
到了中午飯點,車廂裏飄起了各種食物的味道。
有人在吃幹硬的饅頭,有人在啃冰冷的鹹菜。
那個碎嘴女人拿出了一個鋁制飯盒,裏面是白米飯和炒雞蛋,引來一片羨慕的目光。
陸淮州從包裏拿出兩個窩窩頭,遞給蘇紅霞一個。
蘇紅霞沒接,而是獻寶似的從自己的包袱裏,掏出了用油紙包着的幾張餅。
她一打開油紙包,一股難以形容的霸道香氣,就“轟”的一下子在整個車廂裏炸開了!
那是一種混合了面香、油脂香和野蒜獨特辛香的復合香味,濃鬱、勾人,仿佛帶着鉤子,一下子就抓住了所有人的嗅覺神經。
只見那油紙裏躺着幾張金黃色的餅,層層疊疊,薄如宣紙,表面還點綴着翠綠的野蒜末,光是看着就讓人垂涎三尺。
“咕嚕……”
不知是誰的肚子先叫了起來。
緊接着,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的聲音在車廂裏響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蘇紅霞手裏的蔥油餅。
他們手裏的窩窩頭、饅頭、鹹菜,甚至是那盒白米飯炒雞蛋,瞬間都變得索然無味。
那個碎嘴女人更是眼都直了,死死地盯着那餅,手裏的筷子都忘了動。
蘇紅霞撕下一大塊,遞到陸淮州嘴邊,傻乎乎地笑着:“哥哥,吃,香!”
陸淮州看着她眼裏的光,又看了看周圍那一雙雙餓狼似的眼睛,第一次體會到了一種……莫名的虛榮感。
他張開嘴,咬了一口。
酥脆,鹹香,層次分明,滿口生津。
好吃。
他看着蘇紅霞,心裏那個盤旋已久的疑問再次浮現:她,到底怎麼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