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魁感覺自己即將得道。
先生那句“什麼時候,你覺得那大殿,幹淨了,你便來找我”,如同九天驚雷,劈開了他修行數百年的迷障。
血污是殺業,塵埃是執念!先生這是要他於紅塵萬丈中,親手擦拭道心!
這是何等造化!
他懷揣着即將踐行無上“法旨”的亢奮,腳步帶風,沖回血池大殿,準備開始自己偉大的“修行”。
可一只腳剛踏入殿門,墨魁整個人就像是被凍結在了原地。
一股粘稠、沉重、幾乎凝成實質的恐怖壓力,從殿內撲面而來,死死攥住了他的心髒和神魂。
殿內,那位“先生”,正用兩根手指捏着一截凡火燒過的、醜陋的焦木,遞到端坐在廢墟中的鬼母大人面前。
而鬼母大人周身,那剛剛收斂的魔氣,此刻正如同蘇醒的深海巨獸,無聲地膨脹、盤旋,在她身後的陰影裏,凝結出無數張扭曲哀嚎的鬼臉。
墨魁的腦子嗡的一聲,差點炸開。
先生……這是在用一截毫無價值的破爛,去挑釁一位化神境大能的底線!
“它的價值,在於火。”
鬼母羅刹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浸了血的砂紙在地上摩擦。
“凡間煙火,亦是道之一種。此木承載了‘燃燒’的因果,未來或可從中參悟一絲火之本源。”
她的話說得又慢又重,像是在說服陳默,更像是在拼命說服她自己。
【來了,典型的合理化防御機制,嘴硬。】
陳默心裏門兒清,捏着焦木的手指動都沒動,甚至還贊同地點了點頭。
“說得好。”
他將那截焦木在指尖輕巧地轉了一圈。
“那麼,請問尊駕,您上一次‘參悟’它,是在什麼時候?”
鬼母羅刹一下噎住了。
什麼時候?
她不記得了。
是三百年前,還是八百年前?它和其他成千上萬件“藏品”一起,早已在她的記憶裏失去了準確的時間。
“看來是忘了。”陳默一語道破。
“一件您都記不起何時得到,也從未花費心神去參悟的東西,卻要將它歸爲與‘力量’相關的類別?”
他搖了搖頭,手指微微用力,將木炭又往前遞了一分,幾乎要碰到鬼母的鼻尖。
“尊駕,您不是在發掘它的價值,您只是在害怕,害怕承認它‘沒有價值’。”
“你在害怕,你數千年來的‘收集’,有很大一部分,是毫無意義的。”
轟!
這句話,比任何法術都惡毒,比任何心魔都誅心!
“放肆!”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暴喝,從鬼母羅刹喉間轟然炸響!
那不再是聲音,而是純粹由神念與魔氣混合而成的精神風暴!整座大殿劇烈搖晃,那堆積如山的萬千“藏品”,無論是神兵還是廢鐵,都在這一刻被賦予了生命,齊齊發出刺耳的悲鳴與尖嘯!
門口的墨魁如遭雷擊,蹬蹬蹬連退三大步,喉頭一甜,一口魔血再也壓制不住,狂噴而出。
他滿眼駭然地死死盯着風暴中心的陳默。
那個凡人,正面承受了這毀天滅地的一擊,竟……連衣角都沒有晃動一下?
陳默的腦子裏,像是被塞進了一個正在運轉的破壁機,嗡嗡作響,眼前甚至出現了無數色彩斑斕的噪點。
但他那顆被洗塵丹重塑過的強韌心髒,卻在此刻瘋狂泵血,一股清涼之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死死護住了他的意識。
劇痛之下,他反而感覺腦子無比清醒。
【來訪者情緒失控,出現攻擊行爲,評估風險等級調回‘極高’……不過,威力好像也就這樣?】
他甚至還有閒心,抬起另一只手,輕輕撣了撣肩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這個動作,輕描淡寫,卻充滿了極致的蔑視。
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落在鬼母羅刹和墨魁眼中,成了此生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畫面。
硬扛化神大能的神念咆哮而毫發無傷?甚至還有空撣灰?
先生的道心,究竟堅固到了何種萬法不侵、因果不沾的傳說之境?!
鬼母羅刹眼中的血色風暴,因爲陳默這個動作,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滯。
她……全力的一吼,對方竟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尊駕,發泄完了嗎?”
陳默開口,聲音溫潤依舊,像是在問“您喝完水了嗎”一樣自然。
“如果發泄完了,我們可以繼續。”
他依舊捏着那截焦木。
“告訴我,這截承載了‘凡間煙火之道’的木頭,您現在,想把它放在哪裏?”
鬼母羅刹死死盯着陳默,上千只手臂在身後無聲地扭曲、盤結,像一片在風暴中躁動不安的魔林。
她在掙扎。
數千年建立的認知壁壘,正在被這個凡人一錘一錘地敲碎。
她知道,只要她點頭,承認這件東西是“垃圾”,那麼剩下的成千上萬件,都將面臨同樣的審判。她的“世界”,將從這一刻開始,崩塌。
可看着陳默那雙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的眼睛,她又生出一種荒謬的念頭。
或許,崩塌之後……會是新生?
許久,許久。
那股幾乎要將天地都吞噬的魔氣,如退潮般,緩緩收回了她的體內。
一只蒼白的手臂伸出,動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鏽的傀儡。她沒有去接那截焦木,而是指向大殿角落,一塊空無一物的黑色地磚。
“那裏。”
聲音裏,透着一股死寂般的疲憊。
陳默懂了。
他走到那塊地磚前,彎下腰,將那截燒焦的木頭,輕輕地放在了上面。
啪嗒。
一個清脆、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響。
當焦木落地的瞬間,殿內外的所有魔修,都感覺心頭沒來由地一鬆,仿佛某個長久以來壓在萬魂宮上空的無形枷鎖,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脆響。
第三堆。
代表着“無用”、“舍棄”、“垃圾”的第三堆,正式出現了。
鬼母羅刹看着那孤零零的焦木,像是在看自己被親手割下的一塊腐肉。有痛楚,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種卸下重負後的、詭異的輕鬆。
陳默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很好,治療的第一階段,‘認知重建’,我們邁出了最關鍵的一步。”
殿外的墨魁,此刻終於看懂了!
他渾身巨震,眼神中爆發出無與倫比的狂熱光芒。
先生這不是在讓鬼母大人收拾垃圾!他是在重塑鬼母大人的“道”!
那三堆東西,根本不是“力量”、“過去”和“垃圾”!
它們代表的是——“可用之法”、“已斬之念”和“當舍之妄”!
先生在引導鬼母大人,將她混亂糾結的道心,重新進行梳理、歸類、切割!斬斷不必要的因果,舍棄無謂的執念,只保留最核心的道途!
這是在重整乾坤!
再想到先生給自己的“法旨”——打掃大殿!
墨魁瞬間貫通了!
先生這是在用兩種方式,向他和鬼母大人傳授同一種至高法門!
鬼母大人修的是“內”,是審視自身,斬念斷妄!
而他修的,是“外”,是拂去塵埃,體悟殺業!
內外合一,方爲大道!
墨魁只覺得一股無法抑制的沖動涌上心頭。他不能再看了,他要立刻開始自己的“修行”!
他猛地轉身,面對着那扇血跡斑斑的大門,深吸一口氣,從儲物法器裏掏出了一塊……最普通的、凡人用的抹布。
然後,在所有守衛魔修驚掉下巴的注視下,這位鬼母座下第一悍將,萬魂宮的二號人物,就那麼蹲了下來,用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虔誠姿態,一點一點,擦拭起地上的陳年血垢。
而殿內,陳默看着鬼母羅刹卸下防備後、略顯空洞的表情,知道要趁熱打鐵。
他環顧四周那片狼藉,沒有再隨便撿起什麼廢銅爛鐵。
他的目光,精準地鎖定在了一堆法寶的縫隙裏,那是一個小小的、破舊的、甚至掉了一半漆的……撥浪鼓。
那東西,別說靈氣,連一絲魔氣都沒沾染,就像是某個凡人村莊裏,三文錢一個的地攤貨。
陳默走過去,將它撿了起來,回到鬼母面前。
他沒有問這東西該放哪一堆。
他只是輕輕搖了搖,讓那破舊的鼓面發出兩聲幹澀的“咚咚”聲。
然後,他用一種閒聊般的、溫和的語氣,問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
“這個,是您那位師尊,親手爲您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