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病倒是在三日後。
起初只是咳嗽,太醫看了,說是秋燥,開了潤肺的方子。
可吃了兩日不見好,反而發起燒來。到了第三日,竟咳出血來。
慈寧宮亂了。
皇帝親自守在病榻前,太醫院所有當值太醫都來了。
會診的結果是:風寒入肺,化熱傷絡。但藥用了,針施了,太後的病卻一日重過一日。
林晚晴是第四日被叫去的。
來傳話的嬤嬤神色慌張:“太後娘娘咳得厲害,什麼都吃不下。孫嬤嬤說你會藥膳,讓你去試試。”
林晚晴收拾了藥箱,跟着嬤嬤往慈寧宮去。一路上,她心裏疑雲叢生——太後的病,太蹊蹺了。
風寒咳嗽是常見病,太醫院那麼多太醫,怎麼會治不好?而且太後身體一向康健,怎會突然病得這麼重?
到了慈寧宮,裏頭氣氛壓抑。太醫們聚在外殿低聲議論,宮女太監個個臉色凝重。內室裏,太後靠在床頭,臉色潮紅,咳得撕心裂肺。
皇帝坐在床邊,握着太後的手,眉頭緊鎖。
“皇上,尚食局的阿晴來了。”嬤嬤稟報。
皇帝抬眼看向林晚晴,點了點頭:“過來看看。”
林晚晴行禮上前。先診脈——脈象浮數,舌紅苔黃,確實是肺熱之症。但……她注意到太後的指甲,微微發紫。
心肺有瘀?
她又仔細聽了太後的呼吸聲,有輕微的哮鳴音。這不是普通的風寒。
“如何?”皇帝問。
林晚晴在紙上寫:娘娘之症,似有內瘀。可否讓奴婢看看近日用的方子?
皇帝示意太醫。張繼良上前,遞過藥方。
方子很常規: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是麻杏石甘湯的加減,確實對症。但林晚晴注意到,其中有一味藥——細辛。
細辛溫肺化飲,但有小毒,用量需謹慎。這張方子裏,細辛用了三錢,對老人來說,偏重了。
她寫:細辛用量略重,恐傷肺陰。且娘娘指甲發紫,呼吸有哮鳴,恐有痰瘀互結。
張繼良臉色一沉:“你一個宮女,懂什麼?太後娘娘明明是肺熱壅盛,就該用重劑清泄!”
林晚晴抬眼看他。張繼良眼神閃爍,似有怒意,但深處卻藏着……心虛?
她寫:奴婢不敢妄議,只是提出疑點。可請太醫再診。
皇帝看了看兩人,對另一位太醫說:“陳太醫,你怎麼看?”
陳太醫上前,重新診脈,又看了太後的指甲和舌苔,沉吟片刻:“這宮女說得有理。太後娘娘確實有瘀象,該加活血化瘀之藥。”
張繼良還想說什麼,皇帝抬手制止:“就按陳太醫說的,調整方子。”他看向林晚晴,“藥膳方面,你可有建議?”
林晚晴寫:可用川貝燉雪梨潤肺,兼以三七粉活血化瘀。但需先止咳嗽,否則藥膳難下。
皇帝點頭:“去準備吧。”
林晚晴退出內室,去小廚房準備藥膳。心裏卻越來越疑惑——張繼良的方子,看似對症,實則暗藏風險。是醫術不精,還是……有意爲之?
她想起那晚在藥庫看到的毒藥,想起張繼良和晉王府的關系。
難道……
她不敢想下去。
藥膳準備好,她親自端進去。太後勉強吃了幾口,咳嗽稍緩。皇帝神色稍霽,對林晚晴說:“這幾日,你留在慈寧宮伺候。”
這是莫大的信任,也是莫大的責任。
林晚晴行禮應下。
接下來的三天,她日夜守在慈寧宮。太後時好時壞,她根據病情調整藥膳,配合陳太醫的方子,太後的病終於有了起色。
這日午後,太後精神好些,靠在床頭,讓林晚晴陪她說說話。
“你母親……”太後忽然說。
林晚晴抬起頭。
“她是個聰明人。”太後眼神飄遠,“當年在晉王府,那麼多醫女,就她看出了王妃的秘密。可她太聰明了,聰明反被聰明誤。”
她頓了頓:“你知道嗎,她離開晉王府時,帶走的不僅是方子和書信,還有一樣東西。”
林晚晴抬眼。
“一幅畫。”太後緩緩說,“晉王妃少女時的畫像。那畫像是晉王親手畫的,題了詩,蓋了印。後來王妃假孕,怕事情敗露,想毀了那畫,卻被清沅偷偷藏了起來。”
林晚晴心跳加快了。她想起安貴妃宮裏那幅小像,想起太後說過她長得像母親。
“那畫……”她用口型問。
“清沅把它交給了你父親。”太後說,“作爲保命的籌碼。可你父親太耿直,不肯用這種手段,反而把那畫藏了起來,想着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揭露真相。”
她苦笑:“結果呢?真相沒揭露,命先丟了。”
林晚晴握緊了手。父親藏起的畫,在哪兒?
“那畫應該還在。”太後看着她,“你父親出事前,曾來見過我,說若他有什麼不測,讓我轉告你:畫在‘老地方’。”
老地方?
林晚晴茫然。父親從未跟她說過什麼老地方。
“我也不知道在哪兒。”太後嘆了口氣,“但他說,你母親知道。”
母親……
母親去世前,確實常跟她玩尋寶遊戲。在院子裏埋個小盒子,讓她根據線索去找。那些線索,有時是一首詩,有時是一幅畫,有時是幾個數字。
難道……
“你好好想想。”太後說,“清沅留給你的東西,不止那半塊玉佩。”
林晚晴腦子裏飛快轉動。母親留下的東西……除了玉佩,還有幾件舊首飾,一些藥方手稿,還有……那個妝匣?
不對,妝匣是後來孫嬤嬤給的。
還有什麼?
她忽然想起,母親去世前一年,曾讓她背過一首詩。說是外祖父教的,讓她記牢,以後有用。
那時她不懂,現在想來——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太後忽然輕聲念道。
林晚晴猛地抬頭。
這是母親讓她背的詩!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爲情。”太後念完最後兩句,看着她,“這首詩,你母親可教過你?”
林晚晴用力點頭。
“那就對了。”太後笑了,笑容裏帶着苦澀,“這是晉王題在那幅畫上的詩。你母親讓你背下來,是爲了……讓你能找到那幅畫。”
可怎麼找?
詩裏有什麼線索?
林晚晴苦苦思索。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寫的是秋夜景致。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爲情——是思念之情。
和畫有什麼關系?
“你父親喜歡把重要東西藏在書裏。”太後提醒,“他說,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書?
父親的書房早就被抄了,書也散盡了。就算真有畫,也早該被搜走了。
除非……藏的不是父親自己的書。
林晚晴忽然想起一件事。父親生前常去藏書閣借書,有時一去就是半天。母親笑他“書癡”,他說藏書閣裏有許多珍本醫書,值得細細研讀。
藏書閣!
難道畫藏在藏書閣的某本書裏?
可藏書閣書海茫茫,怎麼找?
詩……詩是線索。
秋風清,秋月明——寫的是秋夜。藏書閣裏,有沒有關於秋夜的書?或者,書名、作者名裏帶“秋”字?
她心跳如鼓。
太後看着她變幻的臉色,知道她想到了什麼,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去吧。小心些。”
林晚晴行禮退出。
走出慈寧宮時,天色已近黃昏。她沒回尚食局,直接去了藏書閣。
守門的太監認得她,沒攔。她走進閣中,看着那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書架,心裏一陣茫然。
這麼多書,怎麼找?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先想:父親會把畫藏在哪一類書裏?醫書?史書?還是詩集?
母親讓背的詩,是情詩。晉王題在畫像上的,也是情詩。那麼,父親很可能把畫藏在……詩集裏。
藏書閣的詩集集中在庚列。她走到庚列書架前,抬頭看去——密密麻麻,不下千冊。
秋風清,秋月明……詩裏提到“秋”,會不會是詠秋的詩集?
她開始查找。一本,兩本,三本……時間一點點過去,窗外的天色完全黑了。她點亮燭台,繼續找。
忽然,她的手停在一本書上——《秋夜集》。作者:無名氏。
翻開扉頁,裏面是手抄的各種詠秋詩。她一頁頁翻過去,心漸漸沉下去——沒有,什麼都沒有。
難道猜錯了?
她疲憊地靠在書架上,閉上眼睛。腦子裏反復回響着那首詩: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落葉聚還散……聚還散……
忽然,她睜開眼。
聚還散——是不是指書的排列?聚在一起,又散開?
她重新看向書架。這些書是按作者姓氏排列的,但有一處……她走過去,發現幾本書放亂了。《秋聲賦》插在《秋興八首》前面,《秋思》又放在最後。
這不是按順序排的。
她仔細看那幾本書的書脊。忽然發現,《秋聲賦》、《秋興八首》、《秋思》——三本書的書脊上,各有一個字,被磨損得幾乎看不清,但仔細看能辨認出來:
《秋聲賦》——清
《秋興八首》——明
《秋思》——驚
秋風清,秋月明……寒鴉棲復驚!
她心跳如雷,拿下這三本書。翻開《秋聲賦》,扉頁空白;《秋興八首》,空白;《秋思》——
翻到中間一頁時,她停住了。
書頁被挖空了,裏面嵌着一個薄薄的油紙包。
她顫抖着手,取出油紙包,打開。
裏面是一幅畫。
紙已經泛黃,但畫面清晰:一個少女坐在秋千上,眉眼含笑,身後是滿樹紅葉。落款:元熙八年秋,景軒繪。
景軒——晉王的名字。
題詩正是那首“秋風清,秋月明”。字跡瀟灑,印鑑鮮明。
這就是母親藏起的畫。晉王妃少女時的畫像,晉王親筆所繪。
林晚晴看着畫中少女的臉。確實……和自己有幾分相似。不,是和母親相似。而母親,又和晉王妃相似。
所以太後說,她長得像母親,也像畫中人。
她小心地把畫收好,放回原處。現在還不能拿走,會打草驚蛇。
但有了這個線索,有了這幅畫——
她有了扳倒晉王的第一件,真正的物證。
走出藏書閣時,夜已深了。她抬頭看天,月明星稀。
秋風清,秋月明。
母親,父親……你們在天之靈,看到了嗎?
女兒,找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