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檢反貪局,那個掛着“副處長”牌子的辦公室裏,空氣燥熱。
侯亮平手裏攥着那個牛皮紙袋,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白。顧言那通電話,就像是往幹草堆裏扔了一根火柴,把他那顆沉寂已久的功利心徹底點燃了。
“山水集團……高小琴……”
他嘴裏反復咀嚼着這兩個名字,眼神越來越亮,像極了餓了三天的狼聞到了血腥味。
這哪是什麼線索?這分明就是通往正處級、甚至副廳級的登天梯!
侯亮平沒敢驚動處裏那些只會喝茶看報的老油條。他很清楚,這幫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要是讓他們知道了,指不定又要在背後怎麼編排自己。
這潑天的功勞,必須是他侯亮平獨享的。
他鎖好門,利用梁群峰女婿這層身份帶來的隱形特權,直接把電話打到了市國土局檔案科。
那邊一聽是梁書記的女婿要調資料,哪敢怠慢?不到半天功夫,一摞厚厚的復印件就擺在了侯亮平的案頭。
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台燈的光圈打在桌面上。
侯亮平像個守財奴一樣,貪婪地翻閱着每一頁文件。指尖沾染了復印紙特有的碳粉味,但他毫不在意。
“找到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成針尖大小。
一份五年前的土地轉讓協議赫然在目。
京州光明區那塊寸土寸金的地皮,竟然以低於市場價七成的價格,打包轉讓給了一家剛剛注冊不到三個月的公司——山水集團。
這簡直不是暗箱操作,這是明搶!
而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正是顧言口中的那個名字:高小琴。
“啪!”
侯亮平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興奮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他在狹窄的辦公室裏來回踱步,心髒狂跳,撞擊着肋骨咚咚作響。
實錘了!
只要順着這條線挖下去,從高小琴查到資金流向,再從資金流向查到背後的保護傘,那個傳說中的趙瑞龍,甚至那位已經退下去的老書記……
這畫面太美,他簡直不敢想。
“顧言啊顧言,你終究還是太嫩了。”
侯亮平停下腳步,對着空氣冷笑了一聲,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亂的衣領,仿佛此刻正站在領獎台上。
“這麼重要的線索,你居然爲了那點可笑的同學情誼,拱手送給我?還是說,你根本就不敢碰?”
“既然你不敢,那就讓我來!”
侯亮平深吸一口氣,將所有資料小心翼翼地裝進公文包。他甚至能感覺到,這個包的重量變了,裏面裝的不是紙,是前程,是尊嚴,是他把顧言踩在腳下的資本。
這就叫,優勢在我。
……
晚上九點,梁家別墅。
水晶吊燈的光芒折射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晃得人眼暈。
侯亮平推門而入時,客廳裏靜悄悄的。
梁璐穿着一件深紫色的真絲睡衣,正半躺在進口沙發上敷面膜。那面膜紙慘白慘白的,貼在她臉上,只露出一雙眼睛和兩片嘴唇,透着一股說不出的詭異感。
她修長的雙腿交疊着,腳趾上塗着鮮紅的指甲油,像剛喝過血一樣。
聽見開門聲,梁璐連眼皮都沒抬,只是從鼻腔裏哼出一聲冷氣。
“喲,侯大處長回來了?今天又去哪鬼混了?一身的煙味。”
侯亮平換了拖鞋,臉上掛着那種刻意討好的笑。要是換做平時,他肯定要低聲下氣地解釋一番,但今天不一樣。
今天,他是帶着“戰利品”回來的。
“璐璐,你說什麼呢,我這是在辦正事!”
侯亮平快步走到茶幾旁,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放,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他一邊掏資料,一邊難掩激動地說道:“你看看這個!我今天挖到一條大魚!真正的深海大魚!”
梁璐不耐煩地皺了皺眉,伸手調整了一下翹起的面膜邊緣。
“什麼魚不魚的,你能不能穩重一點?都是副處級幹部了,還這麼毛毛躁躁。”
“這次不一樣!”
侯亮平把那份土地轉讓協議的復印件抽出來,直接懟到了梁璐面前,指着上面那個紅圈。
“你看!光明區那個爛尾項目,我查到了!是山水集團幹的!那個高小琴,就是趙瑞龍的白手套!”
侯亮平的聲音因爲亢奮而微微發顫,他甚至沒注意到,梁璐在聽到“山水集團”這四個字的瞬間,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裏面絕對有驚天的黑幕!官商勾結,利益輸送!只要我把這個案子辦成了,別說處裏那些老頑固,就算是省裏……”
“閉嘴!”
一聲尖銳的厲喝,突兀地打斷了侯亮平的宏圖大志。
梁璐猛地坐起身,一把撕掉臉上的面膜。
那張略顯鬆弛的臉上,此刻布滿了震驚與恐懼,原本保養得當的五官因爲憤怒而變得有些扭曲。
她死死盯着侯亮平,像是在看一個瘋子。
“你說什麼?你在查山水集團?你在查趙瑞龍?”
侯亮平被她這副吃人的樣子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那種即將封神的快感瞬間涼了一半。
“對……對啊。”他有些結巴,“我是檢察官,查案不是天經地義嗎?而且這個案子……”
“啪!”
一聲清脆到極致的耳光聲,在空曠的客廳裏炸響。
這一巴掌太狠了。
侯亮平的臉瞬間被打偏過去,眼鏡都飛了出去,摔在地上滑出老遠。
他捂着臉,整個人都懵了。耳邊嗡嗡作響,臉上火辣辣的疼,像是被烙鐵燙過一樣。
他不可置信地轉過頭,看着梁璐。
“你……你打我?”
自從結婚以來,他在這個家裏雖然地位不高,像個上門女婿一樣受氣,但梁璐還從來沒有動過手。
這一巴掌,把他在外面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那點虛榮心,扇得粉碎。
“我打的就是你這個蠢貨!”
梁璐胸口劇烈起伏,指着侯亮平的手指都在發抖,那是氣到了極點,也是怕到了極點。
“侯亮平,你腦子裏裝的都是漿糊嗎?!山水集團那是你能碰的?趙瑞龍那是你能查的?!”
“你知不知道他爸是誰?那是趙立春!這漢東的天還沒變呢,你就想去捅破天?!”
侯亮平捂着臉,心裏那股子委屈和不甘也涌了上來,梗着脖子反駁道:“趙立春怎麼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是反貪局的副處長,我有權利……”
“你有權個屁!”
梁璐直接爆了粗口,那張平日裏維持着高知女性優雅的面具徹底撕碎。
“我爸把你弄到這個位置上,是讓你去鍍金的,是讓你混日子的!不是讓你去送死的!”
她抓起茶幾上那一摞侯亮平視若珍寶的資料,狠狠地砸在他臉上。
紙張紛飛,如同漫天的白色冥幣,鋒利的紙邊在侯亮平臉上劃出一道細小的血痕。
“你給我聽清楚了,侯亮平。”梁璐湊近他,眼神陰鷙得可怕,“這個案子,你立刻給我停下來!就把這些東西爛在肚子裏!否則,別說你那點可憐的前途,就是我們整個梁家,都要被你這個蠢貨拖下水!”
說完,梁璐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坨扶不上牆的爛泥,轉身踩着重重的步子上樓去了。
“砰!”
臥室的門被狠狠摔上,整棟別墅仿佛都跟着震了一下。
客廳裏重新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侯亮平一個人,愣愣的站在那裏。
眼鏡碎了一個鏡片,臉上帶着巴掌印和血痕,腳邊散落着他以爲能改變命運的證據。
疼。
不僅是臉疼,更是心疼,那種尊嚴被踩在腳底摩擦的疼。
侯亮平慢慢蹲下身,手顫抖着去撿地上的資料。
爲什麼?
他想不通。
梁璐不是一直嫌棄他沒本事嗎?不是一直想讓他出人頭地給她長臉嗎?
爲什麼一提到山水集團,她的反應會這麼大?甚至可以說是……恐懼?
一個讓人脊背發涼的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他的腦海。
梁家……難道也不幹淨?
他那個位高權重的嶽父梁群峰,雖然表面上和趙立春井水不犯河水,可在這個圈子裏,誰又能真的獨善其身?
如果梁家和山水集團也有利益輸送……
侯亮平的手猛地一抖,剛撿起來的文件又掉回了地上。
冷汗順着他的鬢角流了下來。
他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個巨大的絞肉機裏。
前面是顧言給他挖好的深坑,裏面埋着觸之必死的趙家雷;後面是梁璐那張吃人的嘴,稍有不慎就會被掃地出門。
進,是死。退,是窩囊廢。
顧言……
侯亮平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腦海裏浮現出顧言那張永遠帶着淡淡笑意的臉。
那個混蛋,早就知道會這樣吧?
他在電話裏那種欲言又止的引導,那種看似好心的提醒,其實都是在看着自己往火坑裏跳!
“顧言,你真狠啊……”
侯亮平咬着牙,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帶着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
……
同一片夜空下,金域藍灣頂層公寓。
這裏沒有爭吵,沒有耳光,只有流淌的爵士樂和令人迷醉的紅酒香。
顧言穿着浴袍,慵懶地靠在床頭,手裏晃動着半杯紅酒。
鍾小艾剛吹幹頭發,像只溫順的小貓一樣蜷縮在他懷裏,手指在他結實的胸肌上無意識地畫着圈。
“你說,侯亮平現在在幹嘛?”鍾小艾仰起頭,那雙平日裏傲氣凌人的眼睛,此刻滿是好奇與狡黠。
“他啊……”
顧言輕笑一聲,低頭抿了一口酒,嘴角的弧度玩味而殘忍。
“估計正捂着臉,懷疑人生呢。”
“捂着臉?”鍾小艾眨了眨眼,隨即反應過來,“你是說,梁璐那個老女人會動手?”
“梁璐那種人,極度自卑又極度狂妄。她把侯亮平當成自己的私有物品,甚至是寵物。寵物如果不聽話,想要去招惹外面的惡犬,主人當然要給一巴掌打醒他。”
顧言的聲音平淡,卻像是洞穿了一切。
“侯亮平以爲自己拿到了尚方寶劍,其實那是催命符。梁家雖然和趙家不對付,但還沒到撕破臉的時候。梁群峰那個老狐狸,絕對不會允許侯亮平這種愣頭青去壞了他的政治平衡。”
“所以,侯亮平現在應該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鍾小艾聽得兩眼放光,忍不住在顧言下巴上親了一口。
“老公,你這招借刀殺人,玩得也太溜了!那個侯亮平現在估計都要恨死你了,但他肯定還以爲你是好心辦壞事。”
“恨?”
顧言放下酒杯,翻身將鍾小艾壓在身下,指尖輕輕滑過她細膩的臉頰。
“恨就對了。只有恨,才能讓他失去理智。只有失去理智,他才會爲了證明自己,走上一條真正的不歸路。”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收網?”鍾小艾媚眼如絲,雙手攀上他的脖頸。
“不急。”
顧言低下頭,吻落在她的鎖骨上,聲音低沉得如同惡魔的低語。
“讓子彈,再飛一會兒。”
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照亮了這座城市光鮮亮麗的表皮,也掩蓋了下水道裏正在滋生的腐爛與絕望。
棋局已開,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