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勾魂司時,院子裏那棵老槐樹的葉子掉光了。
不是自然掉落,是枯死的。
樹幹上爬滿黑色的紋路,像血管裏流着毒液。黃賢策伸手摸了摸,觸感冰涼刺骨,一股陰寒順着指尖往上爬,被他運轉《改革天書》中的純陽訣強行驅散。
“秦獄的怨氣開始外溢了。”崔判官站在廊下,臉色比槐樹皮還難看,“十殿閻羅剛開了緊急會議,說如果三天內控制不住,就要啓動‘陰司隔離預案’——把整個秦獄所在的空間切割出來,放逐到時空亂流裏。”
“那八千萬怨魂呢?”黃賢策問。
“一起放逐。”崔判官說,“總比怨氣污染整個陰司強。”
孟婆從廚房端出一鍋新煮的湯,不是忘憂湯,是祛陰湯。湯色清亮,飄着幾片翠綠的葉子——那是她用仙力催生的“陽間草”,整個陰司獨此一份。
“喝。”她給每人盛了一碗,“你們身上都沾了萬魂蠱的怨氣,不祛掉,三天後就會神志不清。”
馬庫斯接過碗,聞了聞,皺眉:“這味道……像長苔蘚的石頭泡水。”
“喝不喝?”孟婆抬眼。
馬庫斯趕緊仰脖灌下,然後整張臉皺成核桃:“嘔……比我們羅馬的下水道還難喝!”
卡西烏斯喝得比較斯文,但放下碗時,嘴唇在顫抖:“孟婆大人,請問這湯裏……加了什麼?”
“忘川河底的沉泥,彼岸花的根須,還有三滴刑天的汗。”孟婆面不改色,“祛陰效果最好。”
埃及書記官阿努比斯·小特比較聰明,他掏出自帶的黃金天平,把湯碗放在一邊,又從懷裏取出一小瓶“尼羅河聖水”放在另一邊。天平紋絲不動——說明兩邊的“神聖等級”相當。
“我喝。”他肅然起敬,一飲而盡,然後……胡狼耳朵豎起來了三秒,又耷拉下去。
黑白無常最慘,被孟婆盯着,連表情都不敢做,捏着鼻子灌下去,然後蹲在牆角幹嘔。
黃賢策慢慢喝完,感受着那股苦澀從喉嚨一直燒到胃裏,然後化作暖流擴散到四肢百骸。身上的陰寒感確實在消退。
“謝謝。”他對孟婆說。
孟婆沒應,只是又給他盛了一碗:“你沾得最多,再喝。”
第二碗下肚,黃賢策感覺自己像個被煮開的茶壺,頭頂都在冒熱氣。
“好了,說正事。”他擦擦嘴,看向所有人,“韓非最後說的那兩個字,大家都聽到了。秦始皇要復活——不是鬼帝形態的復活,是真正的、血肉之軀的還陽。”
院子裏一片死寂。
“這不可能。”崔判官第一個反駁,“陰陽兩界壁壘是天庭設立的根本法則,別說八千萬怨魂,就是八億、八十億魂力也不可能打破。”
“如果是用整個陰司的魂力呢?”黃賢策問。
“什麼?”
“韓非沒說完,但我猜到了。”黃賢策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是他剛才在船上用炭筆畫的草圖,“你們看,這是秦獄的地下城池結構,這是審判塔,這是孽鏡台的位置……”
他在草圖上畫了幾條線:“這些地方,都有魂力抽取法陣。不只是秦獄,整個陰司——奈何橋、十八層地獄、輪回司、甚至我們勾魂司的地下——都有類似的暗陣。我查過勾魂司三百年的能耗記錄,發現每年有百分之五的魂力‘去向不明’,報損理由是‘自然消散’。”
崔判官臉色變了:“你怎麼查到的?”
“我是主簿,有權限。”黃賢策說,“而且我還發現,這些‘報損’有規律:每六十年一次高峰,每次持續三年——下一次高峰,就在明年。”
孟婆忽然開口:“六十年……是‘甲子輪回’。”
“對。”黃賢策點頭,“秦始皇是在等下一個甲子輪回,陰陽兩界壁壘最薄弱的時候,用整個陰司積攢了三千年的魂力,強行轟開一道口子,把他送出去。”
他頓了頓,補充道:
“而八千萬秦獄怨魂,就是引爆這股魂力的……導火索。”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瘋子……”白無常喃喃,“這要是炸了,半個陰司都得塌……”
“不是瘋子,是秦始皇。”黑無常苦笑,“他活着時就敢焚書坑儒、修長城、建阿房宮,死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卡西烏斯舉手:“我有個問題——就算他復活了,回到陽間,一具兩千年前的屍體,能活多久?”
“不是屍體。”孟婆說,“是重塑肉身。用魂力重塑的肉身,理論上……不老不死。”
“那就更得阻止了!”馬庫斯拍桌子,“我們羅馬的凱撒大帝要是復活了,第一件事肯定是攻打高盧——哦,高盧現在已經叫法國了……總之很麻煩!”
阿努比斯·小特掏出莎草紙記錄:“東方帝王復活計劃……風險等級:滅世級。建議立即向埃及冥王奧西裏斯匯報,啓動跨文明應急預案。”
“先別急。”黃賢策抬手制止,“現在的問題是:第一,我們只有三天時間;第二,趙高在等那個詞,如果我們不給,他隨時可能翻臉;第三,李斯給的玄武門間隙,到底是生路還是死路。”
他看向孟婆:“李斯有沒有再聯系你?”
孟婆搖頭,但遞過來一枚玉簡:“今早收到的,匿名的。上面只有一行字。”
黃賢策接過玉簡,注入一絲魂力。
玉簡上浮現出淡淡的字跡:
“玄武門間隙爲真,但門後是魂力熔爐核心。若要破局,需先斷熔爐三根‘地脈釘’。位置在:督造署東廂房、熔爐控制室、嬴政閉關密室。三日後的間隙,只有三十息——好自爲之。”
落款沒有名字,但字跡的起筆收鋒,和黃賢策在陽間見過的一份秦簡拓本一模一樣——那是李斯親筆寫的《諫逐客書》。
“是他。”黃賢策收起玉簡,“他給了我們真正的生路,但也把最難的任務塞過來了。”
“什麼意思?”
“意思是,玄武門的間隙是真的,我們可以進去。但進去後,要兵分三路,在三十息內拔掉三根地脈釘——否則魂力熔爐就會啓動,把我們吸成幹屍。”黃賢策說,“而且嬴政的閉關密室……那是龍潭虎穴中的龍潭虎穴。”
衆人面面相覷。
三十息,兵分三路,還要闖秦始皇的閉關地?
這比讓耗子去貓脖子上掛鈴鐺還離譜。
“我去閉關密室。”孟婆忽然說。
“不行!”黃賢策下意識反對,“那裏太危險——”
“那裏有仙術禁制。”孟婆打斷他,“我是仙官,雖然被貶,但仙力還在,能解開一部分。你們去,連門都進不去。”
她頓了頓:“而且……我和嬴政,有些舊賬要算。”
黃賢策看着她淺褐色的眼睛,那裏面的金芒比平時更亮,像燃燒的火星。
“什麼舊賬?”
“九百年前,他剛死,魂魄入陰司。”孟婆說,“過奈何橋時,他不肯喝湯,說‘朕乃始皇,豈能忘前世之功業’。我讓他喝了,他就記住了我——後來他修成鬼帝,曾派人來請我去鹹陽宮當‘御用孟婆’,我拒絕了。”
她笑了笑,笑容很冷:“所以他砸了我的鍋,我記了九百年。”
這理由……很孟婆。
黃賢策知道勸不動,只好點頭:“那好,你去閉關密室。我去督造署東廂房——那裏應該是存放賬冊的地方,正好一石二鳥。至於熔爐控制室……”
他看向三個外國鬼。
馬庫斯和卡西烏斯對視一眼,同時挺胸:“我們去!羅馬戰士,從不退縮!”
“不,你們去不了。”黃賢策搖頭,“控制室需要懂機關術,你們……”
“我去。”阿努比斯·小特舉起天平,“埃及的機關術,天下第一。我們建金字塔的時候,秦人還在玩泥巴。”
這倒是個意外之喜。
“你會機關術?”
“我生前是建築師,死後專攻冥府建築。”小特驕傲地說,“長城算什麼,我們的大金字塔,連法老的靈魂都能困住三千年。”
“好,那就這麼定了。”黃賢策拍板,“孟婆去閉關密室,小特去控制室,我去東廂房。黑白無常在外面接應,馬庫斯和卡西烏斯負責制造混亂——比如,假裝要‘劫獄’,把守衛引開。”
“那我們做什麼?”崔判官問。
“您最重要。”黃賢策正色道,“去十殿閻羅那邊周旋,就說我們要‘參觀阿房宮建築藝術’,申請官方通行證——越正式越好,最好能拉上幾個閻羅一起。這樣趙高就不敢明着動手。”
崔判官皺眉:“閻羅們會答應?”
“把韓非的話告訴他們。”黃賢策說,“秦始皇要復活,第一個威脅的就是閻羅的位子——他們比我們急。”
“明白了。”
分工完畢,衆人散去準備。
黃賢策回到隔間,開始畫詳細的地形圖——根據李斯的絲帛地圖和自己的記憶。
畫到一半,門被敲響了。
是孟婆。
她手裏端着一個小碗,碗裏是墨綠色的藥膏,散發着刺鼻的氣味。
“脫衣服。”她說。
黃賢策一愣:“啊?”
“你背上。”孟婆指了指他的後背,“被萬魂蠱的怨氣蝕穿了三個洞,自己沒感覺?”
黃賢策這才注意到,後背確實傳來隱隱的刺痛。他脫下外衣,側身對着銅鏡一看——背上有三個拇指大小的黑斑,邊緣還在緩慢擴散。
“什麼時候……”
“在孽鏡台的時候。”孟婆用竹片挖起藥膏,“韓非身上的蠱蟲,噴了你一口怨毒。要不是你魂體凝實,現在已經開始爛了。”
藥膏敷上傷口,火辣辣的疼,像烙鐵燙在肉上。
黃賢策咬緊牙關,額頭上滲出冷汗。
“忍着。”孟婆手下不停,“這藥膏裏加了彼岸花的花粉,能殺蠱毒。但過程……有點疼。”
“有點?”黃賢策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這是凌遲吧……”
“凌遲比這個疼十倍。”孟婆說,“我見過。”
她說完,自己也愣了一下。
黃賢策回頭看她。
孟婆垂下眼簾,繼續塗藥,但動作輕柔了些。
“九百年前,”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有個書生,不願喝湯,說要等他的妻子。等了三十年,等到妻子也死了,兩人一起過橋。我給他們舀了兩碗湯,他們喝了,忘了彼此,牽着手走上橋。”
她頓了頓:“後來我才知道,那書生生前是御史,因爲彈劾權貴,被凌遲處死。他妻子是自盡的。”
藥膏塗完了。
黃賢策背上那三個黑斑,顏色淡了些,邊緣不再擴散。
“爲什麼要告訴我這個?”他問。
“因爲你在做類似的事。”孟婆收起藥碗,“改變規則,觸動利益,最後可能……死得很慘。”
黃賢策笑了,轉身面對她。
“孟婆大人,你知道在陽間,我做過最成功的一單並購案是什麼嗎?”
孟婆搖頭。
“是一家瀕臨破產的國企。”黃賢策說,“廠裏三千工人,幹了三十年,突然說要改制,要裁員一半。工人堵了廠門,領導躲着不見。我去了,在廠門口站了三天,聽每個人講他們的故事——誰家孩子要上學,誰家老人有病,誰欠了債,誰離了婚。”
他頓了頓:“然後我做了兩套方案。一套給董事會,告訴他們怎麼賺錢;一套給工人,告訴他們怎麼活下去。最後,改制成了,工人一個沒裁,廠子活了。董事會賺了錢,工人保了飯碗。”
孟婆靜靜聽着。
“所以,”黃賢策說,“我不是那種‘爲了理想不惜一切’的瘋子。我要贏,但我要所有人都能活下去——包括我自己。”
孟婆看了他很久。
然後轉身離開。
走到門口時,她丟下一句:
“藥膏每天換一次。三天後,傷口應該能愈合。”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別死了。”
門輕輕關上。
黃賢策摸了摸後背,藥膏的灼熱感還在,但心裏某個地方,暖了一下。
深夜。
黃賢策畫完最後一張路線圖時,懷裏那枚清心玉忽然發燙。
他掏出來,玉牌表面浮現出新的字跡:
“趙高已知‘復活’二字,正調集三萬秦俑鬼兵,埋伏在玄武門外。李斯建議:改走‘朱雀門’,但需以‘羅馬使節獻禮’爲名。禮單已備,在司庫房第三櫃。”
玉牌的溫度漸漸降下去。
黃賢策握緊它,看向窗外。
窗外,陰司的夜空中,那輪僞月被烏雲遮住一半,像一只半閉的眼睛。
三天。
還有三天。
他收起圖紙,吹熄燈。
黑暗中,斷劍血饕和青燈引魂燈並排放在枕邊。
像一對沉默的戰友。
而清心玉貼在胸口,微微發燙。
像某個人的心跳。
與此同時,鹹陽宮深處。
嬴政站在一座巨大的沙盤前。
沙盤上不是山川河流,而是整個陰司的立體地圖。無數光點在沙盤中流動,每一個光點代表一萬魂力。光點最終匯向中央——那裏有一個漆黑的漩渦,漩渦深處,隱約可見一道細小的裂縫,裂縫那邊,是陽間的景象。
趙高跪在一旁,額頭貼地。
“陛下,黃賢策已知道‘復活’計劃,三日後會闖阿房宮。”
“嗯。”嬴政應了一聲,手指在沙盤上一點,秦獄的位置亮起刺目的紅光,“萬魂蠱怎麼樣了?”
“韓非……已經徹底融合,隨時可以引爆。”
“很好。”嬴政轉身,走到龍椅前坐下,“那就讓他們來。朕正好缺幾個……祭品。”
他閉上眼睛。
龍袍下的身體,開始散發淡淡的金光。
那金光很淡,但每亮一分,他臉上的死氣就褪去一分,皮膚下的青黑色血管就隱去一分。
九百年閉關,兩千年積累。
離真正的血肉之軀,只差……最後一步。
“李斯呢?”嬴政忽然問。
“李相……在府中著書,說是要寫一部《陰司律法通鑑》。”
“著書?”嬴政笑了,“他還是老樣子,永遠給自己留後路。”
他揮揮手:“去吧。三日後,朕要看到黃賢策的魂……擺在阿房宮的大殿上。”
“臣,遵旨。”
趙高退下。
大殿裏,只剩下嬴政一人。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
掌心的皮膚下,隱約可見血肉的紋理——雖然還是半透明的,但已經不再是純粹的魂體。
“快了……”他喃喃,“就快了……”
殿外,黑龍虛影再次浮現,仰天長嘯。
這一次,龍吟聲中,帶着一絲……
壓抑不住的渴望。
勾魂司隔間。
黃賢策在夢中看到了一個畫面。
那是一間巨大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座沸騰的血池,池中浸泡着無數殘肢斷臂。池邊站着一個人,穿着龍袍,背對着他。
那人緩緩轉身。
是秦始皇。
但他的臉……在融化。
像蠟像被火烤,五官模糊,皮膚流淌,露出下面森白的骨頭。
骨頭上,刻滿了細小的秦篆:
“朕要復活……朕要復活……朕要復活……”
密密麻麻,重復了千萬遍。
嬴政張開嘴,沒有舌頭,只有黑洞洞的喉嚨。
喉嚨裏,傳出無數聲音的重疊:
“黃賢策……來……幫朕……復活……”
黃賢策猛地驚醒。
冷汗溼透了衣服。
窗外,天還沒亮。
他坐起身,摸了摸胸口。
清心玉在發燙,燙得灼人。
玉牌表面,又浮現出一行新的字:
“夢是真的。嬴政的肉身重塑,需要‘生魂’作最後媒介。你,就是他的目標。”
落款依然沒有名字。
但黃賢策知道是誰。
李斯在提醒他。
也在……警告他。
他握緊玉牌,看向窗外漸亮的天色。
還有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