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賞花會設在御花園的牡丹園。
牡丹開得跟不要錢似的，姚黃魏紫。
錦緞鋪地，彩綢結彩，皇家氣派擺得十足。
貴婦小姐們早按品階坐好，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
衣裳是江南新貢的雲錦，頭面是京中最時興的樣式。
周倩妲今兒個特意穿了身月白繡銀線纏枝蓮的襦裙，發髻上只簪一支白玉簪，幾朵小珠花，妝容淡得跟剛用清水洗過臉似的。
在一衆姹紫嫣紅裏，她這身打扮，活脫脫一朵遺世獨立的白蓮花。
她端坐在蕭婉清身邊，腰板挺得筆直，雙手交疊放膝蓋上，下巴抬的角度都是對着銅鏡練過八百遍的。
面上掛着溫婉淺笑，眼神柔和。
只有她自己知道，袖子裏那雙手，指甲都快把掌心掐出血印子了。
自打那天被鳥糞臨幸後，她關在屋裏整整五天，沐浴熏香，差點沒把皮搓下來一層。
可總覺得那股若有似無的怪味兒還跟着她。
更邪門的是，府裏這幾日就沒消停過。
父親書房窗台上總出現死鳥，母親最寶貝的蘭草被啄得七零八落，大哥上朝路上被麻雀追着啄。
雖然府裏上下嘴巴閉得跟蚌殼似的，可周倩妲總覺得，那些下人看她的眼神，都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今兒這場合，她必須把場子找回來。
眼角餘光掃過對面空位——
蕭嫣然母女還沒到。
周倩妲心中冷哼：慣會擺譜。還有林桃桃那野丫頭，這種場合，指不定鬧出什麼笑話。
正想着，園子入口忽然傳來一陣說笑聲。
衆人齊刷刷扭頭。
只見蕭嫣然牽着林桃桃，在一群宮女太監簇擁下，邁着步伐走了進來。
嚯！
蕭嫣然今兒穿了身正紅蹙金海棠鸞鳥紋宮裝，頭戴赤金點翠大鳳釵，耳墜紅寶石，腕上那對翡翠鐲子水頭足得能養魚。
她本就生得明豔，這一打扮，好家夥，滿園牡丹瞬間淪爲背景板。
而她旁邊那個……
衆人揉了揉眼睛。
林桃桃今日居然穿了身鵝黃繡嫩柳的齊胸襦裙，顏色嫩得能掐出水。
頭發梳成雙丫髻，系着同色絲帶，就點綴幾顆小珍珠。
小臉白淨，唇點朱紅，看着竟有幾分……乖巧？
最扎眼的是，她手裏還捧着個紅木雕花食盒。
這畫風……有點不對啊。
不少夫人交換着眼神，心裏直犯嘀咕：不是說這位寶珠郡主頑劣得能上房揭瓦嗎？
今兒這是轉性了？
周倩妲瞳孔猛地一縮。
事出反常必有妖！林桃桃這副做派，絕對憋着壞！
蕭嫣然領着女兒，一路含笑跟相熟命婦點頭，徑直走到最前排坐下。
林桃桃把食盒小心放身側小幾上，然後規規矩矩坐好，雙手疊放膝頭，眼睛盯着自己鼻尖，老實得跟換了個人似的。
太後還沒到，園子裏氣氛尚鬆快。已有跟蕭嫣然交好的夫人湊過來搭話。
“長公主今日氣色真好，這身紅襯得您跟朵牡丹花似的！”安國公夫人笑道。
“可不是嘛，郡主今日也乖巧，這鵝黃色真適合她。”
侯夫人接話，眼睛往林桃桃身上瞟。
蕭嫣然掩唇笑：“夫人過獎了。桃桃前些日子闖禍，被母後罰了禁足，倒是懂事了些。今兒非纏着要來，說想皇祖母了，還說要帶點自己搗鼓的小零嘴兒盡孝心。”
說着，指了指那食盒。
“哦？郡主親手做的？”安國公夫人來了興致，“是什麼新奇玩意兒？讓我們也開開眼？”
林桃桃抬起小臉，露出個靦腆的笑：“回夫人，不是什麼稀罕物，就是……一種海外來的小食，我叫它‘辣條’。味道有點特別，我吃着開胃，就想讓皇祖母也嚐嚐。”
她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附近幾桌都聽見。
“辣條？”衆人面面相覷，這名字聽着就不怎麼上台面。
周倩妲心中冷笑：譁衆取寵！拿這種粗鄙東西來太後賞花會，也不怕丟人現眼！
她輕輕扯了扯蕭婉清袖子，壓低聲音：“娘您看，名字都這麼粗俗，也敢往太後跟前送。”
蕭婉清拍拍女兒手背：“且看她們怎麼出醜。太後什麼沒見過，能瞧得上這個？”
這時，太監尖細的唱喏聲響起：“太後娘娘駕到——皇上駕到——”
衆人慌忙起身行禮。
太後今兒心情看着不錯，穿一身絳紫色福壽紋常服，頭戴珠冠，被蕭臨天攙扶着走到主位坐下。
“都平身吧。”太後抬手，“今兒賞花，別太拘着。”
衆人謝恩落座。
太後目光掃過全場，在蕭嫣然母女身上停了停，眼底掠過一絲笑意。
賞花會正式開始。
宮女們奉上香茶點心，樂師奏起絲竹。
貴女們依次上前展示才藝。
或吟詩，或作畫，或撫琴，個個鉚足了勁。
輪到周倩妲了。
她深吸口氣，穩了穩心神，走到場中空地。丫鬟捧上她的琴。
今兒她準備的是《春江花月夜》。
琴技是她苦練多年的，指法嫺熟，意境也拿捏得當。
琴聲淙淙，如流水映月，倒也博得幾位夫人點頭。
一曲終了，周倩妲起身行禮，姿態無可挑剔。
太後點了點頭，語氣溫和：“倩妲琴藝有長進，不錯。賞。”
太監端上一柄玉如意。
周倩妲心中一喜，恭敬接過：“謝皇祖母賞賜。”
退回座位時，她目光掃向林桃桃。
死丫頭正歪着頭跟蕭嫣然咬耳朵，壓根沒認真聽她彈琴！
周倩妲一口氣堵在胸口，勉強維持笑容坐下。
接下來又有幾位小姐表演了書法、舞蹈。
太後一一給了賞，但神情始終淡淡的。
蕭嫣然覺着火候差不多了，輕輕推了推女兒。
林桃桃會意，站起身，捧起食盒走到太後和皇帝面前，屈膝行禮：“桃桃給皇祖母、皇帝舅舅請安。祝皇祖母鳳體安康，天天開心；祝皇帝舅舅國泰民安，吃嘛嘛香。”
她聲音清脆，禮數周全，倒讓等着看笑話的人有些意外。
太後笑了：“起來吧。桃桃今兒倒是規矩。手裏拿的什麼？”
林桃桃打開食盒蓋子，裏面幾個白瓷小碟，每碟都整整齊齊碼着切成小段的辣條，撒着芝麻，那股子霸道香氣“噌”就竄出來了。
“回皇祖母，這是桃桃新琢磨的小食，叫‘辣條’。味道有點沖，但是開胃。桃桃知道皇祖母山珍海味都嚐遍了，就想讓您換換口味，圖個新鮮。”她雙手捧起一碟。
那香氣飄散開來，離得近的幾位夫人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蕭臨天在旁邊輕咳一聲：“母後，兒臣嚐過，味道……確實新奇。桃桃也算有孝心。”
太後看看兒子，又看看林桃桃期待的小臉，伸手用銀籤子挑起一小段，放入口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太後臉上。
只見太後鳳目微闔，細細咀嚼，咽下，然後——
點了點頭。
“嗯，味道是特別。辣，香，嚼着有勁兒。”
太後評價，語氣平和，“難爲你有這份心。哀家近日胃口一般，嚐了這個，倒覺得餓了。”
蕭臨天立刻道：“母後喜歡就好。小德子，把郡主進獻的……辣條，給母後留一碟，其他的分給各位夫人小姐都嚐嚐，沾沾太後的福氣。”
“是！”小德子應聲，指揮宮女分送辣條。
衆人看着碟裏那油亮紅潤、形狀古怪的玩意兒，表情精彩紛呈。
有好奇的，有不屑的，有猶豫的。
安國公夫人因着剛才搭過話，率先拿起銀籤嚐了一口。
“嘶——”她被辣得直抽氣，但眼睛亮了，“哎喲喂！這味道……夠勁兒！香！越嚼越上癮！”
有人帶頭，其他人也紛紛嚐試。
一時間，席間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驚嘆聲。
“呀！真辣！但是……怪好吃的！”
“這味道從沒嚐過，香！”
“開胃！吃完覺得點心都沒味兒了！”
……
當然也有吃不慣的，淺嚐輒止，但也不敢說不好，只道風味獨特。
周倩妲看着送到面前那碟辣條，胃裏一陣翻騰。
辣條油乎乎的樣子，讓她想起某些不愉快的記憶。
蕭婉清也皺眉，低聲道：“什麼東西，看着就不幹淨。”
但太後皇上都嚐了，安國公夫人也誇了，她們若不嚐，反倒顯得不合群。
周倩妲強忍惡心，用籤子尖沾了一丁點，放進嘴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