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多時,老太醫的徒弟便被引了進來。
來人是個約莫三十出頭的青年,名喚陳杞,身形挺拔,面色紅潤,眼神清亮有神,瞧着確實比他那位咳嗽不止的師父要康健不少。
蕭執略一頷首。
他並非質疑老太醫的醫術,只是那副風燭殘年的模樣,若在診脈時自個兒先有個閃失,或是將病氣過給榻上那本就嬌弱的人兒,反倒不美。
這年輕人,瞧着便讓人放心些。
陳杞行事十分穩妥,先是恭敬地行了大禮,隨後才仔細查閱了之前的脈案,又謹慎地詢問了攬月幾句關於娘娘日常飲食精神的細節,方才轉向蕭執,條理清晰地回稟:
“啓稟陛下,微臣觀娘娘脈象,細軟無力,乃先天不足、後天失養之症。究其根本……”
他略微停頓,措辭謹慎,“大抵與娘娘幼時起居、飲食未能周全調攝有關,導致元氣虧損,根基不固。此類體質,最畏寒溼,易感外邪,需得長期耐心溫補,徐徐圖之,切忌猛藥峻補。”
他雖未明言,但先天不足、後天失養、根基不固這幾個詞,已讓蕭執眸光微沉。
他自然聽懂了弦外之音——這樣的身子,不僅平日需格外仔細將養,於子嗣緣份上,恐怕也頗爲艱難。
蕭執靜默片刻,殿內只聞燭火輕響。
“既如此,從今日起,便由你專職負責明妃的脈案,爲她精心調理。太醫院庫藏藥物,若有需用,皆可支取,務必要將娘娘的身子,給朕仔細溫養過來。”
陳杞心頭一凜,深知責任重大,立刻躬身應道:“微臣遵旨!定當竭盡全力,爲娘娘調理玉體。”
暮色漸深,宮道兩旁的石燈次第亮起,映照着蕭執沉靜的側臉。
從絳雪軒回乾元宮的路上,他一言不發,周身的氣壓卻比這秋夜的涼意更冷幾分。
李懷義悄步跟在身後,心中了然。
他斟酌着語氣,小心翼翼地開口:“陛下,前幾日對明妃娘娘言語不敬的那個燕國使臣,已在驛館拘了兩日。只是……兩國交戰,尚不斬來使,雖則他冒犯娘娘着實可恨,但若處置過嚴,恐怕於邦交禮儀有礙。”
蕭執腳步未停,經此一提,倒是想起來了。
燕國……素以禮儀之邦自居,上一任燕王與他的皇祖父確有盟約在先,算得上是世代交好的鄰邦。
若非顧及這層情面,以及京禾終究出身燕國,他豈會容那狂悖之徒活到今日。
他略一沉吟,問道:“明妃在燕國,可還有交好的親人?”
李懷義忙躬身回道:“陛下待娘娘真是體貼入微。奴才也是費心打聽才知,娘娘生母早逝,她在燕國宮中並無依靠,這些年……實則是一直被棄在冷宮偏殿,無人問津,這才生生熬壞了根基。幸而天意使然,讓娘娘遇到了陛下您。”
蕭執聞言,眼神更沉了幾分。
他不在乎燕國那些污糟事,但聽到那公主曾受過那般苦楚,心頭那點莫名的煩躁便又添了一層。
他沉默片刻,終是改了口:
“既如此……那使臣對明妃不敬,罪無可赦。但念及兩國舊誼,允其屍身歸葬故土吧。”
“是。”李懷義心頭一凜,深知這已是陛下看在明妃娘娘面上,所能給出的最大仁慈。
他不敢多言,立刻應下,吩咐人去辦。
夜色濃重,乾元殿內燭火通明,映照着御案後蕭執微蹙的眉心。
今日大半光陰都耗在了絳雪軒,案頭堆積的奏折已如小山。
他隨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剛翻開,撲面而來的便是老生常談的“請陛下廣納賢德,充裕後宮,以固國本”。
蕭執眼底閃過一絲不耐,直接將那奏折扔到了一旁。
他又拿起另一本,這回倒是不勸選秀了,字裏行間滿是“恭祝陛下與明妃娘娘琴瑟和鳴,早誕皇嗣”的殷切期盼。
蕭執面無表情地掃過,腦海中卻不由浮現出太醫那句“根基不固,需徐徐圖之”,心頭莫名一滯。
他煩躁地揉了揉額角,又將剛才那本勸選秀的折子撿了回來。
落款是兵部侍郎高崇。蕭執記得此人,素來以畏妻聞名朝野,府中僅有一位正妻,從無妾室,倒讓他搏了個“情深不渝”的好名聲。
自己守着一生一世一雙人,卻來勸朕廣開後宮?
蕭執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揚聲喚道:“李懷義。”
候在殿外的李懷義立刻小跑着進來:“陛下,您吩咐。”
蕭執將那份奏折往案前一推,語氣平淡,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高愛卿如此關心朕的後宮之事,想必是感同身受,覺得自家後宅過於冷清了。你且去物色二三十名身家清白的適齡女子,改日送到高府去,就說是朕體恤他,爲他分憂解悶。”
李懷義先是一愣,那高大人是出了名的情種,與夫人鶼鰈情深,這二三十個美人送過去,豈不是要掀了高府的屋頂?
但他立刻領會了聖意,這是陛下對高大人多管閒事的回禮,於是連忙躬身,忍着笑意應道:
“是,是,奴才明白。明日……奴才就請高大人的夫人親自爲大人精心挑選,務必讓高大人後院熱鬧起來。”
蕭執冷哼一聲,不再多言,重新拿起朱筆,只是落筆時,力道似乎比平日更重了幾分。
接連七八日,蕭執似乎來得不那麼勤快了。
絳雪軒裏雖依舊用度精細,湯藥不斷,卻似乎比往日冷清了些。
京禾的身子在這般將養下,總算好了七七八八,只是太醫開的調理藥汁卻一日都未曾斷過。
起初是苦澀難咽,如今不知加了什麼藥材,竟變成一股難以形容的酸澀味道,每每喝完,都讓她胃口大減。
京禾心裏叫苦不迭,便悄悄動了心思,趁着宮人不注意,將藥汁喝一半,再偷偷倒一半進窗邊的盆栽裏。
這法子用了兩三日,那盆原本開得正盛的秋菊,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蔫了下去,葉片發黃,花朵也垂了腦袋,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這日,京禾正對着那盆奄奄一息的菊花發愁,一手撐着下巴,暗自懊惱這毀屍滅跡的法子似乎不太高明。
忽聽得宮人通報陛下駕到,她慌忙起身行禮。
蕭執大步走進來,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便落到了那盆異常憔悴的菊花上。
他眉梢微挑,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愛妃近日……在養花?”
京禾心頭一跳,強作鎮定地應道:“陛下。”
蕭執卻並未深究,只是對她笑了笑,隨即指向那盆菊花,吩咐得自然而然:“你,去把那盆花給朕抱過來瞧瞧。”
那盆栽不算大,但京禾聞言,心裏卻是咯噔一聲,涼了半截。
他……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她下意識地搖頭,聲音都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陛下,這就是一盆普通的菊花,沒什麼稀奇的,怕是污了陛下的眼……”
“來人!”
完了。
京禾心裏咯噔一下,看着陳太醫被傳進來,就知道大事不妙。
她像做錯了事的孩子,絞着手指,低着頭站在那兒。
蕭執語氣平淡:“陳杞,你去看看,明妃是用了什麼靈丹妙藥,把這好好一盆花給養死了。”
陳太醫何等精明,上前只略一察看土壤顏色和植株狀態,再結合滿室未散的藥味,心下已然明了。
他轉身,對着京禾躬身,語氣帶着幾分無奈的勸慰:“娘娘,這……這湯藥皆是精心爲您調配,用以固本培元的,您怎能……怎能用來澆花呢?”
徹底被戳穿了。
京禾臉頰燒得通紅,偷瞄了一眼蕭執冷峻的側臉,心一橫,小步挪到他跟前,扯了扯他的衣袖,聲如蚊蚋,帶着滿滿的懊悔:“陛下……臣妾知錯了。”
蕭執垂眸,看着她這副又慫又乖認錯的模樣,心頭那點因她不惜福而起的氣惱,莫名散了大半,但面上依舊板着,不能輕易饒過她這糟蹋自己身子的行爲。
他冷哼一聲,下了判決:
“既然覺得藥苦,想來是平日甜食點心太過,倒了胃口。傳朕旨意,即日起,絳雪軒暫停一切額外點心供應,膳食一律從簡。每日湯藥,需得由朕,或朕指定之人,親眼看着你一滴不剩地喝完。”
他頓了頓,目光掠過她瞬間垮下的小臉,又補上一句,帶着明顯的警告,“何時表現好了,何時再論恢復吃食。”
這話如同晴天霹靂,京禾眼前仿佛已經看到那些精致的糕點、香甜的糖水都長着翅膀飛走了。
她苦着一張小臉,卻再不敢討價還價,只能蔫蔫地應道:“……是,臣妾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