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北京落了初雪。
蘇清晏站在國家大劇院翻譯部的窗前,看着細雪在長安街的路燈下飛舞。玻璃上倒映着她的臉——比三個月前豐潤了些,眼底的陰翳淡了,但多了種沉澱過後的沉靜。
“清晏,方老師找你。”同事敲敲門,“在二號會議室。”
“這就來。”
她收起窗邊的思緒。這三個月,生活以一種近乎奢侈的平靜姿態展開——母親的康復治療進展順利,已經能自己散步、做飯;父親的名譽得以恢復,蘇氏珠寶的品牌雖然沒了,但老客戶們送來了慰問和些許補償;她在國家大劇院做兼職法語翻譯,同時完成了北外最後一年的學業。
還有顧夜白。
想到這個名字,她嘴角不自覺地揚起。那個在舞台上單膝跪地遞出鑰匙的音樂人,用他的方式告訴她:愛情可以沒有驚濤駭浪,只有細水長流的陪伴。每周三晚上,她會去798的工作室,他彈琴,她翻譯法文歌詞,有時只是各做各的事,偶爾抬頭相視一笑。
“清晏來了。”方老師從文件中抬起頭,示意她坐下,“有個緊急任務。下周一,法國文化部副部長來訪,我們要排演一場中法合作的實驗話劇《鏡城》作爲歡迎演出。劇本是法文原著,需要在一周內完成中文翻譯和台詞調整。”
她推過來厚厚一沓劇本:“你是目前劇院裏法語最好、又懂戲劇的翻譯。能接嗎?”
蘇清晏快速翻閱劇本。《鏡城》講述的是一個關於鏡像、身份與迷失的寓言故事,語言詩意而晦澀,涉及大量法國哲學和文學典故。
“時間很緊,但我會盡力。”
“不是盡力,是必須完成。”方老師嚴肅地說,“這次演出關系到明年中法文化交流年的重點項目。另外……”她頓了頓,“演出當晚,會有很多重要人物到場,包括一些你可能認識的人。”
蘇清晏抬起頭。
“沈聿先生是這次演出的主要贊助商之一。”方老師直言不諱,“還有陸承洲——他父親是這次接待工作的法律顧問。當然,還有顧夜白,他是音樂總監。”
所以,她生命裏這三個重要的男人,會在同一個場合出現。
“我明白了。”蘇清晏合上劇本,“請放心,我會專業地完成工作。”
走出會議室時,手機震動。是顧夜白的短信:
**“聽說你接了《鏡城》的翻譯?劇本很難,需要幫忙隨時說。另外,今晚工作室燉了羊肉湯,來喝?”**
她微笑着回復:“好,七點到。”
然後是沈聿:
**“《鏡城》的劇本我看過,有幾個哲學概念容易誤譯。陳默整理了一份參考資料,已發你郵箱。不用謝。”**
他總是這樣,看似冷漠,實則周全。蘇清晏回了個簡單的“謝謝”。
最後一條來自陸承洲:
**“清晏,下周一的話劇演出,我也會去。有些關於周明遠案子的後續情況,想當面告訴你。方便的話,演出結束後聊聊?”**
周明遠。這個名字像一根刺,雖然已經拔除,但留下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他的審判還在進行中,據說牽扯出了背後更大的保護傘。
蘇清晏猶豫片刻,回復:“好。”
收好手機,她抱着厚厚的劇本回到工位。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長安街上的車流在雪霧中緩緩移動,像一幅朦朧的水墨畫。
她翻開劇本第一頁,上面有作者的手寫題詞:
“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座鏡城,在無數鏡像中尋找真實的倒影。但有時候,最真實的那個自己,就藏在最深的鏡面背後。”
---
晚上七點,798藝術區。
顧夜白的工作室溫暖如春,羊肉湯在砂鍋裏咕嘟作響,香氣彌漫。小米——那個扎着髒辮的助理——正抱着吉他調試音準,看到蘇清晏進來,咧嘴一笑:“清晏姐來啦!夜白哥在廚房,說要給你露一手。”
“需要幫忙嗎?”
“不用不用,他說今天全他包辦。”小米壓低聲音,“說真的,我認識夜白哥五年,第一次見他這麼認真下廚。清晏姐,你厲害。”
蘇清晏臉一紅,放下包走進廚房。
顧夜白系着圍裙,正小心翼翼地往湯裏撒香菜。暖黃的燈光下,他側臉的線條柔和,睫毛在眼瞼投下淺淺的陰影。這一刻,他不是舞台上光芒四射的音樂人,只是一個爲喜歡的人做飯的普通男人。
“來了?”他回頭,笑容溫暖,“先去坐,馬上好。”
“需要我做什麼?”
“陪我說說話就行。”顧夜白關火,盛湯,“今天接了個大活兒?”
“嗯,《鏡城》的話劇翻譯,一周要完成。”蘇清晏靠在門框上,“劇本很有深度,但也很燒腦。”
“需要哲學方面的參考嗎?我認識幾個搞法國哲學的朋友。”
“沈聿已經讓陳默發了資料過來。”
顧夜白動作微頓,隨即恢復自然:“他倒是想得周到。”
兩人在工作室的小餐桌旁坐下。窗外雪花紛飛,屋內暖意融融。羊肉湯鮮美,配上剛烤的饢餅,簡單卻暖心。
“清晏,有件事想跟你商量。”顧夜白放下碗,“明年春天,我要去法國巡演,大概三個月。如果你願意,可以一起去。一方面做我的隨行翻譯,一方面……就當散散心。”
法國。那個她向往多年卻未能成行的國度。
“我需要考慮一下。”蘇清晏沒有立即答應,“媽媽的康復還需要人照顧,劇院的工作也不能說走就走。”
“不急,還有時間。”顧夜白握住她的手,“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無論你去哪裏,我都希望在你身邊。”
他的手掌溫暖幹燥,眼神真誠。蘇清晏心裏涌起一股暖流,但同時也有一絲難以名狀的不安——這份感情來得太快、太美好,像精致的琉璃器皿,她怕自己捧不住。
飯後,顧夜白彈琴給她聽,是新寫的曲子《初雪》。旋律溫柔如雪花飄落,又帶着冬日的清冷。
蘇清晏坐在沙發上翻譯劇本,偶爾抬頭看他專注的側臉。這一刻的寧靜,是她這幾個月來最珍貴的時刻。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她看了一眼,是沈聿發來的文件——關於《鏡城》中涉及的法國哲學家福柯的“異托邦”概念解析,還有劇本作者的生平資料。資料詳盡專業,顯然是花了心思整理的。
她回了個“收到,謝謝”,繼續工作。
晚上十點,顧夜白送她回出租屋——母親出院後,她們在東四環租了套小兩居,離醫院和劇院都不遠。
“到了。”車子停在小區門口,顧夜白沒有立即解鎖車門,“清晏,關於沈聿……”
“嗯?”
“我知道他幫了你很多,你也感激他。”顧夜白斟酌着用詞,“但他那個圈子……水太深。周明遠雖然倒了,但背後的勢力還沒清理幹淨。我怕你卷進去太深。”
蘇清晏明白他的擔心。這幾個月,沈聿雖然沒再找她,但她從陸承洲那裏得知,沈聿一直在配合調查周明遠的案子,甚至因此遭遇過幾次“意外”。
“我會小心的。”她拍拍顧夜白的手,“而且,我已經不是三個月前的蘇清晏了。”
“我知道。”顧夜白輕嘆,“正是因爲你成長得太快,我才更擔心。清晏,答應我,無論遇到什麼事,都不要一個人扛着。”
“我答應你。”
目送顧夜白的車離開,蘇清晏轉身走進小區。雪花落在她肩頭,很快融化成細小的水珠。
單元樓下,停着一輛熟悉的黑色賓利。
車窗降下,沈聿的臉在路燈的光暈中半明半暗:“聊兩句?”
蘇清晏猶豫了一下,拉開車門坐進去。車裏暖氣很足,有淡淡的雪茄和皮革混合的味道。
“顧夜白送你回來的?”沈聿點燃一支雪茄,但沒抽,只是夾在指間。
“嗯。您怎麼在這兒?”
“路過。”沈聿顯然在撒謊,但蘇清晏沒戳穿,“《鏡城》的翻譯進度如何?”
“剛開始,有點難度,但能應付。”
“需要幫忙就說。”沈聿頓了頓,“另外,周明遠的案子有新進展。”
蘇清晏身體一緊。
“警方在他巴黎的一處秘密倉庫裏,找到了更多證據。”沈聿從後座拿出一個文件袋,“包括你父親那些藏品的完整流轉記錄,還有一些……你可能不想看到的東西。”
蘇清晏接過文件袋,手指微微顫抖。她打開,裏面是幾十張照片——父親書房裏的每件藏品,都被精心拍攝、編號、標注了預估價值和潛在買家。
最後一張照片,是一頁日記的復印件。熟悉的鋼筆字跡,是父親的:
“2003年8月15日。周明遠又來了,談那個礦業項目。直覺告訴我不能信,但公司的資金鏈已經斷了。清晏下學期的學費還沒着落,雅芝的藥不能停。也許……再賭最後一次?”
日記的日期,是父親跳樓前三天。
眼淚無聲滑落,滴在照片上。蘇清晏咬緊嘴唇,不讓哭聲溢出。
“對不起,讓你看這些。”沈聿的聲音低沉,“但我覺得你有權利知道真相。你父親不是投資失敗,是被周明遠一步步逼到絕路的。”
“爲什麼……”蘇清晏哽咽,“爲什麼他要這麼做?我家和他無冤無仇……”
“因爲你父親擋了他的路。”沈聿掐滅雪茄,“蘇氏珠寶有故宮修復的合作資質,這是周明遠夢寐以求的通行證。而且,你父親在收藏圈的聲望很高,如果公開反對周明遠的一些‘生意’,會帶來很大麻煩。”
所以,不是謀財,是滅口。不僅要奪走財產,還要消除隱患。
蘇清晏擦幹眼淚,眼神漸漸冰冷:“沈先生,周明遠背後的保護傘,查出來了嗎?”
沈聿看了她一眼:“有些眉目,但還沒確鑿證據。清晏,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你好好過你的日子。”
“我父親的日子呢?誰還給他?”蘇清晏的聲音在顫抖,“那些戴項鏈死去的女人的日子呢?誰還給她們?”
車廂裏沉默良久。
“我理解你的心情。”沈聿緩緩開口,“但復仇是一條不歸路。你已經走出來了,別回頭。”
“我不是要復仇。”蘇清晏抬起頭,眼神堅定,“我要正義。用合法的方式,讓該受懲罰的人受到懲罰。”
沈聿深深地看着她,最終點頭:“好。有需要的話,我的人脈和資源隨時爲你所用。但記住——安全第一。”
“謝謝。”
“還有一件事。”沈聿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這個,早就該給你了。”
蘇清晏打開,裏面是一枚翡翠平安扣,水頭極好,無瑕無綹。
“這是你父親當年抵押給我的。”沈聿說,“三年前,他公司遇到困難,找我借了兩百萬,用這個做抵押。後來他還了錢,但沒來取回。我一直替他保管着。”
蘇清晏握着溫潤的翡翠,想起父親生前最愛說的一句話:“玉養人,人養玉。清晏,你要像玉一樣,外潤內堅。”
原來父親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賣掉祖傳的玉石。他守住了最後的底線。
“謝謝您。”她由衷地說。
“不用謝。”沈聿看向窗外,“你父親是個好人,只是太信任別人。這點,你比他強。”
蘇清晏下車時,沈聿叫住她:“清晏,顧夜白是個不錯的人。但如果你有一天發現,他也不是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記得來找我。”
這話說得突兀。蘇清晏愣了一下:“您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沈聿升起車窗,“晚安。”
賓利駛入雪夜,很快消失不見。
蘇清晏站在路燈下,手裏握着那枚平安扣和厚厚的文件袋。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化成冰涼的水滴。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未真正走出那座“鏡城”。每個人都在她生活中投下倒影——沈聿的復雜,顧夜白的溫柔,陸承洲的執着,甚至周明遠的殘忍。而真實的蘇清晏,還在無數鏡像中尋找。
回到家,母親已經睡了。她在書桌前坐下,打開台燈,開始翻譯《鏡城》的第一幕。
劇本的第一句台詞是:
“我在鏡中看見無數個自己,每個都真實,每個都虛假。那麼,誰才是真正的我?”
蘇清晏停下筆,看向窗外紛飛的雪。
也許答案不在鏡中,而在鏡外。
在每一個選擇裏,在每一次堅持中,在每一片破碎後依然折射光芒的勇氣裏。
她低頭,繼續工作。
窗外的雪,下了一整夜。
接下來的一周,蘇清晏的生活被《鏡城》的翻譯工作填滿。
白天在國家大劇院和導演、演員討論台詞,晚上熬夜查資料、推敲詞句。劇本中涉及大量法國哲學概念——“異托邦”、“鏡像階段”、“他者的凝視”……每一個都需要準確翻譯並讓中國觀衆理解。
周三晚上,她照例去顧夜白的工作室。但今天的氣氛有些不同——小米不在,工作室裏只有顧夜白一個人,正對着電腦皺眉。
“怎麼了?”蘇清晏放下包。
顧夜白揉了揉太陽穴:“巡演的曲目安排出了點問題。法國那邊的主辦方要求加入更多商業化的曲目,但我想保持音樂的純粹性。”
“不能協商嗎?”
“正在談。”顧夜白嘆氣,“有時候覺得,做音樂和做其他生意沒什麼區別,都要妥協。”
蘇清晏走到他身後,輕輕按揉他的肩膀:“別太累。需要我幫忙和法國那邊溝通嗎?”
“暫時不用。”顧夜白握住她的手,“對了,《鏡城》的翻譯怎麼樣了?”
“進行到第三幕了,最難的部分。”蘇清晏在他身邊坐下,“主角發現自己生活在一個巨大的鏡城中,所有人都是他的鏡像,包括他的愛人、朋友、甚至敵人。”
“聽起來很哲學。”
“也很孤獨。”蘇清晏輕聲說,“如果全世界都是你的倒影,那意味着你永遠找不到真正的連接。愛是鏡像,恨是鏡像,連自我都是鏡像。”
顧夜白看着她:“那你覺得,現實中有這樣的‘鏡城’嗎?”
蘇清晏想了想:“有。比如名利場,比如社交圈,比如……天上人間那樣的地方。每個人都戴着面具,扮演角色,真實的自己藏在最深處。”
“那你現在還在鏡城裏嗎?”
這個問題很突然。蘇清晏怔了怔,搖頭:“我不知道。但我努力想走出來。”
顧夜白輕輕抱住她:“清晏,無論你在哪裏,我都會找到真實的你。哪怕要打碎所有的鏡子。”
他的懷抱溫暖踏實。蘇清晏閉上眼睛,暫時忘記那些復雜的哲學問題,忘記周明遠的案子,忘記沈聿意味深長的提醒。
但手機鈴聲打破了寧靜。
是陸承洲。
“清晏,抱歉這麼晚打擾你。”陸承洲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周明遠的案子有新情況,需要你明天來法院一趟,配合補充一些證詞。”
“什麼情況?”
“電話裏說不方便。”陸承洲壓低聲音,“和顧夜白有關。”
蘇清晏身體一僵。她看向顧夜白,他正在倒茶,似乎沒注意這邊的通話。
“好,明天幾點?”
“上午十點,第三中級人民法院。我等你。”
掛斷電話,蘇清晏心亂如麻。顧夜白和周明遠有什麼關系?他們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
“誰的電話?”顧夜白端着茶走過來。
“陸承洲,說周明遠的案子需要我補充證詞。”蘇清晏盡量保持平靜。
顧夜白點點頭,沒多問:“需要我陪你去嗎?”
“不用了,你忙你的工作。”
那晚的翻譯工作進展緩慢。蘇清晏總是不自覺地走神,想起沈聿的提醒,想起陸承洲欲言又止的語氣。
深夜,顧夜白送她回家。在小區門口,他忽然說:“清晏,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什麼事?”
“我和周明遠……其實認識。”顧夜白坦白,“三年前,他贊助過我的第一張專輯。那時我不知道他的底細,只是單純的商業合作。後來知道了,就斷了聯系。”
蘇清晏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爲……”
“以爲什麼?”顧夜白看着她。
“沒什麼。”蘇清晏搖頭,“只是最近聽到太多秘密,有點草木皆兵了。”
“我理解。”顧夜白輕吻她的額頭,“快回去吧,外面冷。明天去法院小心點。”
看着他的車離開,蘇清晏心裏的疑慮卻沒有完全消散。如果只是普通的贊助關系,陸承洲爲什麼特意提到顧夜白?
回到家,母親還沒睡,在客廳看電視。
“清晏,剛才有個姓陳的先生送來了這個。”母親遞給她一個文件袋。
陳默。蘇清晏打開文件袋,裏面是關於顧夜白的背景調查——詳細得令人心驚。
顧夜白,原名顧懷瑾,出身音樂世家。父親顧長風是中央音樂學院教授,母親林婉秋是歌劇演員。但資料顯示,顧夜白的舅舅林建國,曾是周明遠的商業夥伴,五年前因經濟犯罪入獄,去年在獄中“突發心髒病”去世。
舅舅?蘇清晏繼續往下看。
林建國入獄前,曾將一筆巨額資金轉移到顧夜白名下,說是“投資音樂事業”。這筆錢後來成爲顧夜白成立工作室、發行專輯的啓動資金。
而林建國的案子,和周明遠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有人懷疑,林建國是替周明遠頂罪,但證據不足。
文件最後一頁,是沈聿的手寫便條:
“清晏,我不是要幹涉你的感情。但顧夜白和周明遠的關系,比你知道的復雜。明天的問詢,律師會陪你去。保重。”
蘇清晏癱坐在沙發上,大腦一片空白。
所以顧夜白對她好,是真的喜歡她,還是……另有目的?爲了接近沈聿?爲了探查周明遠案子的進展?或者,只是爲了贖罪?
她想起顧夜白溫柔的眼神,想起他單膝跪地遞出鑰匙的樣子,想起他說“無論你在哪裏,我都會找到真實的你”。
那些,都是表演嗎?
“清晏,你怎麼了?”母親擔憂地問,“臉色這麼難看。”
“沒事,媽。”蘇清晏勉強笑笑,“工作太累了。您早點睡。”
那一夜,她失眠了。看着天花板,想起《鏡城》裏的台詞:
“當你開始懷疑鏡中的倒影時,鏡子本身也開始碎裂。但碎裂之後,你看到的,是更可怕的真相——鏡子後面,什麼都沒有。”
---
第二天上午,第三中級人民法院。
陸承洲在門口等她,身邊還跟着一位女律師。
“清晏,這位是李律師,專門負責周明遠案子的檢察官。”陸承洲介紹,“今天需要你回答幾個問題,關於顧夜白先生。”
會議室裏,李檢察官開門見山:“蘇小姐,根據我們的調查,顧夜白先生曾接受其舅舅林建國的大額資金贈與。而林建國與周明遠關系密切。我們想知道,顧夜白先生是否曾向你透露過與此相關的信息?”
蘇清晏搖頭:“沒有。他提過認識周明遠,但說是三年前的商業贊助,已經斷了聯系。”
“那麼,他是否曾向你打探過周明遠案子的進展?或者,試圖通過你接觸沈聿先生?”
“沒有。”蘇清晏肯定地說,“我們很少談這些事。”
李檢察官和陸承洲交換了一個眼神。
“蘇小姐,接下來的話可能有些刺耳,但請你理解。”李檢察官緩緩說,“根據我們的情報,周明遠在被捕前,曾聯系過顧夜白。具體內容不詳,但通話錄音顯示,周明遠說‘照顧好清晏,算你還我的情’。”
蘇清晏心髒狂跳。
“顧夜白當時回答:‘我和你已經兩清了。清晏是我的事,與你無關。’”李檢察官看着她,“所以,他們之間確實有我們不知道的交易或約定。”
“什麼約定?”蘇清晏聲音發顫。
“這正是我們想查清的。”陸承洲接過話,“清晏,我不是說顧夜白一定是壞人。但他隱瞞了和周明遠的真實關系,這很可疑。”
“你們想讓我做什麼?”
“不需要你做什麼。”李檢察官說,“只是提醒你,保持警惕。另外,如果顧夜白向你透露任何相關信息,希望你能及時告知我們。”
問詢持續了一個小時。結束時,蘇清晏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走出法院,陸承洲陪她走到停車場。
“清晏,對不起。”他低聲說,“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殘忍。你剛剛開始新生活,又要面對這些。”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蘇清晏苦笑,“我總是把生活過得一團糟。”
“不是你的錯。”陸承洲認真地看着她,“是這個世界太復雜。清晏,我還是那句話——無論你做什麼選擇,我都支持你。但請一定保護好自己。”
“謝謝。”
陸承洲猶豫了一下:“還有一件事……沈聿讓我轉告你,他查到了一些關於顧夜白舅舅林建國死亡的疑點。可能不是自然死亡。”
又一個炸彈。蘇清晏幾乎站不穩。
“林建國的案子,和周明遠有關。如果他的死有疑點,那顧夜白……”陸承洲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我知道了。”蘇清晏深吸一口氣,“我會處理。”
她開車回劇院,但路上接到了顧夜白的電話。
“清晏,問詢結束了嗎?順利嗎?”
他的聲音依舊溫柔,但此刻聽在蘇清晏耳中,卻多了幾分不確定。
“結束了,很順利。”她盡量讓聲音平靜,“晚上還去工作室嗎?”
“當然。我燉了你愛喝的蓮藕湯。”
掛斷電話,蘇清晏看着車窗外流動的街景。北京冬日的陽光蒼白無力,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着冰冷的光,像無數面鏡子。
她忽然想起《鏡城》裏的一句台詞:
“最可怕的不是鏡子碎了,而是你發現,碎裂的鏡子中,每一個碎片裏的你,都在對你微笑。”
---
晚上,顧夜白的工作室。
蓮藕湯的香氣依舊,小米依舊在調音,一切看似和往常一樣。但蘇清晏看顧夜白的眼神,已經不一樣了。
“今天在法院,他們問了什麼?”顧夜白看似隨意地問。
“就是關於周明遠的一些細節,沒什麼特別的。”蘇清晏低頭喝湯。
顧夜白沉默了一會兒:“清晏,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來了。蘇清晏握緊湯匙。
“我舅舅林建國……曾經是周明遠的合夥人。”顧夜白的聲音低沉,“五年前他入獄,我以爲是罪有應得。但去年他去世後,我整理他的遺物,發現了一些東西。”
他起身,從書桌抽屜裏拿出一個舊筆記本:“這是舅舅的日記。裏面記載了他和周明遠如何設局陷害一些商人,包括……你父親。”
蘇清晏猛地抬頭。
“我看到日記時,已經認識你了。”顧夜白眼中滿是痛苦,“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一方面,我舅舅是幫凶,我有愧;另一方面,我又害怕你知道後,會恨我,離開我。”
“所以你一直瞞着我?”
“是。”顧夜白承認,“我知道這很自私。清晏,對不起。如果你要離開我,我理解。”
蘇清晏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眼中真誠的痛苦不像是裝的。但那些疑點呢?周明遠的電話呢?沈聿查到的疑點呢?
“你舅舅是怎麼死的?”她問。
“獄方說是突發心髒病。”顧夜白說,“但我找人私下檢查過遺體,有中毒的跡象。我懷疑是周明遠滅口,但沒證據。”
這和沈聿查到的吻合。
“周明遠被捕前,給你打過電話?”蘇清晏直接問。
顧夜白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法院有通話記錄。”
顧夜白苦笑:“是,他打來過。說如果他能出來,會繼續贊助我的音樂;如果出不來,希望我‘照顧’好你。我拒絕了。”
“爲什麼拒絕?你不是需要贊助嗎?”
“因爲我不需要他的髒錢。”顧夜白聲音堅定,“更因爲,我不想把你當成交易的一部分。清晏,我喜歡你,是真心的,和我舅舅、和周明遠都無關。”
他說得那麼誠懇,蘇清晏幾乎要相信了。
但心中那根刺,還在。
“顧夜白,我需要時間。”她最終說,“這一切太復雜了,我需要理清。”
“我明白。”顧夜白握住她的手,“我會等你。多久都等。”
那晚的翻譯工作,兩人都很沉默。顧夜白彈琴,蘇清晏翻譯,但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微妙的張力。
十點,蘇清晏提前離開。顧夜白送她到門口,欲言又止。
“清晏,不管最後你做什麼決定,我都希望你知道——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蘇清晏鼻子一酸,點頭:“晚安。”
走在冬夜的街道上,她收到沈聿的短信:
**“和他談過了?記住,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耳朵聽到的也不一定是假的。相信你的直覺。”**
直覺?她的直覺告訴她,顧夜白沒有說謊。但理智又提醒她,這一切太巧了——舅舅是幫凶,舅舅“被自殺”,周明遠臨終托付……
手機又響了,是陸承洲:
**“清晏,剛收到消息,周明遠在獄中突發疾病,正在搶救。情況不樂觀。”**
蘇清晏站在寒風中,看着這條信息。
周明遠要死了?
那些秘密,那些真相,那些還未揭開的保護傘……要隨他一起埋葬嗎?
她忽然有種強烈的沖動——要去醫院,要在周明遠死前,問清楚一切。
但理智拉住了她。沈聿說過,周明遠背後的人不會讓他活着開口。如果她去了,可能也會成爲目標。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轎車無聲地停在她身邊。
車窗降下,是陳默。
“蘇小姐,沈先生讓我來接您。周明遠那邊出事了,爲了您的安全,今晚請去我們安排的地方暫住。”
蘇清晏猶豫了一下,拉開車門。
車子駛向夜色深處。後視鏡裏,她看到顧夜白工作室的燈光,在冬夜裏溫暖而孤獨。
鏡子碎了,碎片散落一地。
而她,還在尋找屬於自己的那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