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累不累?適應嗎?”
三年級門口,沈安被沈淵半蹲着抱在懷裏輕聲問着,沈安的手搭在沈淵的肩上,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看向室內。
她看了很久,久到沈淵以爲她被嚇到了,正準備抱起她離開,她才輕輕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只有沈淵能聽見:“很多人。”
“嗯,很多人。”
沈淵應着,手臂穩穩地托着她。
他心裏其實繃着一根弦。
帶沈安來學校,是周醫生和父母再三商量後的嚐試性建議——“在可控環境下,短暫接觸同齡人集體生活的氛圍,對感知發展有益。”
只有沈淵投了反對票,但最終被“只是課間來看看,不進教室,你全程陪着”說服。
“挺好的,我可以。”
沈安的話讓沈淵心裏那根繃緊的弦,“錚”地一聲,沒有斷裂,但被沖擊到了。
他習慣了做她的過濾器和翻譯器,習慣了爲她預判風險,解釋萬物。
而此刻,她跳過了他的“風險評估報告”,直接給出了自己的“驗收意見”。
“你……可以?”
他忍不住確認,聲音有些加重,臉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
“嗯,可以,哥哥你回去上課吧,我等下也要上課了。”
沈安的話像一顆炸彈,在沈淵耳邊無聲炸開。
沈淵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抱着她的手臂無意識地收攏,力道大得讓沈安輕輕“唔”了一聲。
“你……什麼?”
沈淵的聲音幹澀得厲害,臉上的溫柔面具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裂痕,露出下面錯愕的僵硬。
你不需要哥哥了?
“行了沈淵,安安都適應了,今天就上課吧,你真夠膩歪的。”
王文朗站在旁邊給沈安的書包裏塞零食,沈安察覺到了沈淵的不對勁,她親了下哥哥的臉,聲音乖乖的:“哥哥別擔心,我會跟哥哥說的。”
她說着話點了點耳朵上的耳機,沈淵耳朵上也有一個,他們一直會進行通話。
他們從沈安七歲時就開始戴這個了,因爲沈安如果打開一個話題,是一定要說完的,但她說的太多了,必須扯出一條邏輯線來,沒有小孩願意耐心聽完。
有一次沈淵看見沈安跟別的小女孩玩,小女孩已經被煩的不理她了,她還是繼續說,像是她自己的獨角戲一樣,可憐又孤獨。
沈淵當晚就買了一對耳機,讓沈安在家戴着,別人不想聽的話他來聽,即便他在上課他也會回應沈安的話。
沈淵被安慰到了,上課鈴響了,他依依不舍的送沈安進了教室,在門口看了十多分鍾,確定沈安沒事了才回了自己的年級。
然後下課又跑了回去,這一天王文朗下課就沒抓到過沈淵的人影。
這群三年級小孩的家長群裏,只有沈安的最特殊,別的孩子都是誰誰誰的爸爸媽媽,只有沈安的家長是——沈安的哥哥。
上了學,沈安的優勢就特別明顯了,只要是考試就都是滿分,除了體育。
接下來的幾年沈家兄妹在學校出名了,說兩兄妹都是天才,長的好學習也好,就是長的不太像,他們都說沈安跟王文朗長的更像。
每次沈淵聽到這話臉色都非常難看,他特別不愛聽別人這麼說,他會在每次可以不穿校服的日子跟沈安穿親子服,一模一樣的那種,王明朗每次看到都想笑。
主要是沈安小臉又美又冷的還有點凶,沈淵的臉又自帶笑意,特別溫柔。
就像是一個是慈悲的菩薩,一個是冷漠的小鬼,強行綁定在一起。
但其實兩人完全相反,菩薩是黑心的,小鬼是柔軟的。
“安安起來了,哥給你做了番茄面,安安特別喜歡的那種,起來了好不好?”
別墅裏沈安的房間,沈淵的聲音壓得很低,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聽起來不像催促,更像是縱容。
沈安閉着眼睛,睫毛輕輕顫了顫。
她把臉往柔軟的枕頭裏更深地埋了埋,只露出小半張白皙的側臉和散亂的黑發。
沈淵看着她這副模樣,眼底浮起淺淺的笑意。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開她頰邊的一縷碎發,然後沿着她小巧的耳廓,慢慢捋到發梢,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最珍貴的瓷器,又彰顯着他們的親密。
“安安,今天可是高中的第一天,來,哥抱你起來,安安不用動。”
沈淵伸進被子裏的手被女孩推開,過了幾秒,沈安終於徹底睜開了眼睛。
十六歲的沈安真是等比例長大,那雙黑葡萄似的眸子褪去了孩童時期的圓潤,線條變得清晰了一些,就是臉上的肉一直沒掉,即便她總是冷着臉,也莫名的讓人覺得可愛。
沈安慢慢自己撐着床墊坐了起來,烏黑的長卷發散落在背後,襯得她的臉愈發白皙清透。
她身上穿着一套淺灰色的棉質睡衣,款式簡單,因爲過於寬大而顯得她有些纖細。
沈淵的手自然而然地移到她背後,虛虛地托着,目光落在她有些迷糊的側臉上。
他靠近她的臉,兩人離的極近,他不動了,沈安偏頭靠近他的臉,習慣性的親向他的臉,聲音有些啞:“哥,早安。”
沈淵臉上的笑更深,他攬住女孩的腰,親吻向她的額頭,聲音極柔:“早安,安安。”
這個早安吻,是從沈安能清晰表達開始就有的慣例,持續了十幾年。
沈安在洗漱間洗漱的時候,沈淵就站在她身後給她扎頭發,邊扎還邊看着鏡子裏的沈安有沒有不舒服的表情。
沈安感官比一般孩子敏感,洗頭梳頭這類對別人來說尋常的事,對她而言都可能帶來不適或引發情緒波動。
沈淵便學會了用最輕的力道,最慢的速度,以及全程的觀察,將這種不適降到最低。
但再小心也會有疏忽的時候,沈安在九歲時突然全身起紅疹,什麼過敏源都查了就是沒發現是什麼,長時間的過敏,沈安那段時間身上就沒一塊好肉,都是又紅又腫。
沈安看到他急得眼圈通紅、整夜不睡地守着她,就硬生生忍着,不哭也不鬧,只是睜着那雙因爲發熱而顯得格外水潤的黑眼睛,安安靜靜地看着他,偶爾難受極了,才會極輕地哼一聲,把小臉埋進他懷裏。
那時候江曼他們正在國外忙,家裏的長輩們找的醫院都查過了,都沒發現原因,爺爺奶奶的意思是等江曼他們回來再帶沈安去國外檢查,沈淵看着沈安難受的臉根本就等不了,他急的沒辦法,抱着她就去找了周醫生,還好有用。
沈安是因爲感官過載引起的皮膚過敏,除了純棉和絲綢類的面料,都會讓她發生過敏,那天之後,家裏的所有布料都換成了沈安可以適應的面料。
等江曼他們回來了,沈安都好了,沈淵對他們的臉色特別差,因爲沈安特別難受的時候叫過幾聲媽媽,沈淵給她打電話,她在忙着開會就沒接,沈安沒等到媽媽回答。
沈淵代替了江曼回答了沈安。
那時候,沈安已經在他懷裏因爲藥物作用昏睡過去,小臉上還帶着淚痕和紅疹。
他接起電話,聽到母親焦急卻難掩疲憊的聲音,他的語氣特別冷:“不用了,安安睡了。”
然後掛斷了電話。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對父母都帶着一種冰冷的隔閡。
他覺得他們辜負了沈安最脆弱時刻的呼喚。
他的目光在鏡中沈安沉靜的臉上流連,十六歲的她,臉頰帶着點未褪的軟肉,皮膚白皙光潔,早已不見當年駭人的紅疹痕跡。
“怎麼了,哥?”
沈安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絲疑惑。她刷完了牙,正用溫水輕輕拍臉,從鏡子裏注意到沈淵忽然停滯的動作和深沉的眼神。
沈淵猛地回神,那些陰霾的回憶被強行壓回心底深處。
他迅速調整表情,重新讓溫柔的笑意漫上眼底,手指也繼續流暢地梳着她的頭發。
“沒什麼,”
他聲音放得格外輕柔:“想起你小時候了,頭發沒這麼長,扎個小揪揪就行了,一晃都這麼長了。”
沈安從鏡子裏看着他,眼神依舊清澈,但捕捉到了他剛才那一瞬間的情緒波動。
她沒有追問,只是“哦”了一聲,然後說:“小時候,也是哥給我扎頭發。”
“嗯當然。”
沈淵整理好她的頭發,用淺藍色發繩仔細綁牢。
“以後,只要安安需要,哥還給你扎。”
“嗯。”
等他們到了餐桌上,桌上多了一個人,王文朗正拿着包子使勁往嘴裏塞。
“文朗哥早。”
“唔……安安早啊,來吃飯來吃飯……”
王文朗的父母也很忙,主要是他父親很忙,去哪都要帶着她母親,所以他混的跟個留守兒童似的,天天來沈家蹭飯。
這包子是沈家保姆做的,沈安的面是沈淵親手做的,他也吃包子。
沈淵看向王文朗:“你今天醒的挺早啊,都不用我們叫你了。”
“今天安安開學第一天嘛,我和你給安安撐個場子,這學校跟之前的公立不一樣,可難整了。”
沈淵聽完眼睛瞟向沈安,沈安沒什麼反應,嘴裏吸溜着面條,吃的安靜又講究,其實就是慢。
沈淵尤其喜歡看她吃飯,沈安吃東西都是小口小口的,必須咽完嘴裏那口才會接着吃下一口,嚼的時候臉上的肉一鼓一鼓的,低垂着眼睛只看着飯。
“撐場子?”
沈淵收回一些心神,挑眉看向王文朗,語氣帶着點不以爲然:“安安是去上學,又不是去打架。”
話雖這麼說,他心裏卻也清楚,王文朗說的是事實。這所私立高中以高標準和競爭激烈著稱,學生家庭背景也相對復雜,都是富家子弟,都不是好相處的。
要不是公立高中太不自由,對作息太限制,沈淵是不會讓沈安去這所學校的。
“你不懂!”
王文朗又塞了個包子,含糊不清地說,“這叫氣勢!讓人知道我們安安不是好惹的!你看看那徐家,還沒來學校呢,就先全校警告了一遍。”
他揮舞着包子,做出一個誇張的凶狠表情,可惜嘴角還沾着油光,毫無威懾力。
沈安剛好咽下嘴裏的面條,抬起眼,看向王文朗,平靜地說:“文朗哥,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法》尋釁滋事是要被拘留或罰款的。而且,打架違反校規,會被處分。”
她頓了頓,補充道,“用包子威脅人,無效,且浪費糧食。”
王文朗對沈安說出這樣的話一點都不意外,特別配合的回答:“好的,下次不敢了。”
沈淵給沈安倒了杯水,就看着她等她吃完。
他們兩個其實今年該上大學的,沈淵本來已經可以保送了,但他舍不得沈安,打算再陪她上一年學,王文朗就純是復讀一年,他沒考上。
去學校的時候,是沈淵開的車,開的是家裏最貴的車,進了學校都沒停,直接開到了教學樓樓下。
兩人把沈安護在中間往樓上走,路上有認識他們的人。
“學長好!”“沈淵學長!”“文朗學長!”
沈淵和王文朗在這所學校是名副其實的風雲人物——成績拔尖(不包括王文朗),家世優越,外形出衆,再加上王文朗那自來熟的性格和沈淵溫和的性子,讓他們在學校還是很有知名度的。
沈淵臉上掛着慣有的、無可挑剔的溫和笑意,逢人就介紹:“早上好,這是我妹妹,今年高一,多多關照。”
說是介紹,實際上別人連沈安的全身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一眼,就被沈淵給擋了回去。
王文朗則要活躍得多,一邊走一邊跟認識的人插科打諢兩句,手臂不時虛抬,擋住可能擠過來的人群。
早上的人不算多,學校沒有公立學校那麼嚴,有錢就能上,學生爲大。
沈安抬起頭,看了看門牌,又透過窗戶看了看裏面偷偷張望的同學。
她的表情依舊平靜,只是握着書包帶子的手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
“安安可以嗎?”
“可以。”
沈淵的聲音放得很柔,抬手,極其自然地幫她將一縷滑到頰邊的碎發別到耳後,指尖輕輕擦過她微涼的耳垂:“耳機開着,我就在高三部,很近。”
“嗯。” 沈安應了一聲,然後轉向王文朗,“文朗哥再見。”
“再見安安!加油啊!” 王文朗揮揮手。
沈安抿着唇點頭:“是的,我會加油的。”
她轉過身,推開教室的門走了進去。
她的出現引起了靠後幾排學生的一些騷動和好奇的目光,但沈安仿佛渾然不覺,徑直走到那個靠窗的、沈淵爲她預定的單獨座位,放下書包,坐下,拿出課本和筆袋,很快便融入了早讀的氛圍中,只留下一個挺直安靜的側影。
沈淵在門口又站了幾分鍾,確認沈安坐姿舒適、表情無異、周圍沒有明顯的幹擾者後,才緩緩收回視線。
他對王文朗點了點頭,兩人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