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見對永和宮那位起了戒心。
他仍舊笑得牙花子亂顫：“謝萬歲爺賞，謝德妃娘娘賞。”
一路小碎步退到廊下，與幾個小太監分而食之。
一口參湯入喉，後背竟滲出冷汗。
湯裏除了參片，還有一絲極淡的“醒神”藥味。
用的是關外進貢的“雪蟾須”。
少量可提神醒腦，過量卻叫人心浮氣躁。
娘娘這是拐着彎兒提醒皇上。
她手裏握着“提神”的籌碼，只看他肯不肯睜眼。
未正散朝，康熙未回乾清宮。
反乘了軟輿，徑往永和宮去。
一路上宮牆高聳，蟬聲如沸。
他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德妃得到通傳時，正在西次間寫《心經》。
聞言筆鋒一滯，一滴濃墨順着“空”字蜿蜒而下，像條小蛇。
“臣妾不知皇上駕臨，接駕來遲。”
她俯身，袖口沾了墨也顧不得。
康熙虛扶一把，目光掠過案上未幹的字。
語氣聽不出喜怒：“朕擾了愛妃清修？”
話落，揮退宮人，門扇闔上，殿中只餘更漏聲聲。
燭影搖紅，兩人隔着一張紫檀小案對坐。
德妃親手奉茶，康熙卻不接，只屈指敲了敲桌面。
“參湯不錯，朕若真喝了，此刻怕已坐立難安。”
德妃垂眼，聲音仍溫婉：“臣妾只是心疼皇上日夜操勞。”
“操心到朕的兒子府裏去？”
康熙輕笑，眼底卻無半分笑意。
“柔則一事，愛妃如何看？”
德妃起身，緩緩跪於青磚。
脊背筆直：“臣妾不敢隱瞞。
烏拉那拉氏求到臣妾跟前，好歹是母族，臣妾欲保她一命。
況費揚古如今管着正紅旗，手中……”
她未說完，意思卻透骨——朝堂與後宮，原是一張網。
殿中靜得能聽見燭芯爆花的“噼啪”。
良久，康熙起身，居高臨下：“保？如何保？”
德妃叩首，額頭抵地：“貶爲妾，入四貝勒後苑。
全了皇室顏面，也全了烏拉那拉氏的門楣。”
話音落下，更漏恰響三更，像一記悶錘。
康熙未置可否，甩袖便走。
月光如洗，照在他沉冷的側臉上。
宮人遠遠跟着，連呼吸都放輕。
第二日天未明，乾清宮便傳出口諭：召四貝勒胤禛。
養心殿西暖閣，康熙背手立於檻窗前。
案上攤着一道未蓋璽的詔書。
胤禛甫一進殿，便瞧見那行朱字。
“烏拉那拉·柔則，性行溫良，着賜四貝勒爲妾，即日入府。”
他撩袍跪地，額頭觸地：“兒臣懇請皇阿瑪收回成命！”
聲音不高，卻震得梁上塵埃簌簌。
康熙回身，目色深沉：“理由？”
胤禛抬首，眸光沉靜。
“其一，柔則身爲嫡女。
先失節於衆，若抬爲妾，是叫天下人看皇室笑話；
其二，側福晉宜修現懷六甲。
太醫言胎象未穩，此時納妾，恐擾內院安寧；
其三——”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費揚古管教不嚴，反以女爲賂。
若皇阿瑪準了，往後外戚有樣學樣，天家威嚴何在？”
殿中再次陷入死寂。
康熙凝視這個素來寡言的兒子，眼底掠過一絲復雜。
良久，他長嘆一聲，似疲憊又似無奈。
“罷了，人在你院裏出的事，你既不願收，她也沒有活路。
反正就一女子，你放院裏不管她即可。這樣也全了他們姐妹之情。”
他指節輕叩案面，“宜修受了驚，朕想抬她爲嫡福晉你看如何。”
胤禛一聽臉上一喜歡，立馬叩首領恩。
他早就想把宜修抬爲嫡福晉，他還想着等宜修生了後再提出讓皇上下旨。
沒想到還提前了，他可以早些把這好消息告訴小宜。
退出殿門時，才覺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御階之下，日頭正好，他卻看見更深的陰影。
胤禛前腳跨出養心殿的門檻。
後腳便見梁九功掖着聖旨，正立在丹墀下候着。
日頭方烈，那卷黃綾被陽光映得耀眼。
像一條金龍蜷在梁九功臂彎裏。
胤禛收住腳步，拱手一禮。
含笑道：“梁安達這是？”
梁九功忙趨前半步，壓低嗓音。
“皇上口諭，命奴才往王府宣旨，王爺快請接恩吧。”
胤禛心頭一跳——竟來得這般快！
他面上卻不顯，只側身讓路。
“豈敢勞動安達步行，請上本王的朱輪車。”
梁九功笑得一雙眼眯成縫：“那咱家就沾四爺的光了。”
………………
朱輪車碾過御街青石，鞭聲脆亮。
車廂內，梁九功將聖旨高高捧在頭頂，黃綾一角隨風微動。
胤禛垂目端坐，指尖輕叩膝面，一聲聲似與心跳同拍。
不到兩刻，雍王府中門大開。
儀門、鼓亭、月台一路灑掃，朱紅地毯自影壁直鋪到銀安殿。
府內太監並宮女垂手侍立，鴉雀無聲。
梁九功立於丹墀，展旨朗聲：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惟宮教肇修，端賴肅雍之範；
家邦協吉，必資令淑之賢。
彝典所崇，徽章爍著。
諮爾正紅旗滿洲都統、輔國公費揚古之女——烏拉那拉氏·宜修，
稟性柔嘉，操行淑慎；
早嫺閨訓，夙著婉嫕之聲；
克奉慈闈，尤彰孝敬之譽。
是用封爾爲雍親王妃。
賜之金冊、金寶，仍給儀仗、服物，俾昭寵渥。
爾其欽承渥眷，益懋徽音。
永翊坤儀，長綏福祉。
欽哉！”
最後一個字落地，鼓樂齊鳴。
“咚——咚咚！”
三聲畫鼓，震得檐角銅鈴嗡嗡作響；
“啪——啪啪！”
九響檀板，似在告訴皇城內外——
雍王府，今日起有了名副其實的女主人。
胤禛雙手舉過頭頂，穩穩接過聖旨，清朗之聲壓過鼓樂：
“兒臣領旨！謝謝皇阿瑪天恩”
“兒媳領旨！謝謝皇阿瑪天恩”
梁九功笑吟吟遞上金冊、金寶，又打個千兒：
“奴才賀王爺、賀王妃，鸞儔鳳侶，百年偕老！”
金冊一寸餘厚，首鐫雙龍搶珠。
內頁鏨雲紋，一行行小篆正是宜修之名；
金寶方寸，蹲龍爲鈕。
朱紅絲絛垂下，隨風晃出一團喜氣。
胤禛轉身，親自扶起居於右側的宜修。
她今日只着一件天水碧暗紋羅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