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匠坊的煙火氣,終究沒能蓋過戰場傳來的血腥。項梁率楚軍主力乘勝追擊章邯,一路高歌猛進,兵鋒直指定陶。捷報頻傳,營地裏彌漫着樂觀甚至輕敵的情緒,連項羽也整日摩拳擦掌,只待叔父一聲令下,便要揮師加入戰團,建立不世之功。

唯有餘二喜,心頭始終籠罩着一層陰霾。

歷史的冰冷軌跡在他腦中盤旋——定陶,項梁的隕落之地。他知道結局,卻無力改變。他曾數次在向項梁匯報軍械進度時,委婉地提及“章邯乃秦之名將,雖敗未潰,需防其反撲”、“孤軍深入,糧道綿長,宜穩扎穩打”。

項梁起初還能聽進幾句,但隨着連勝,那份屬於梟雄的自信(或者說自負)逐漸占據了上風。他拍了拍餘二喜的肩膀,笑道:“二喜啊,你於軍械乃大才,但這戰場搏殺,非你所長。章邯敗軍之將,何足言勇?待我拿下定陶,與你慶功!”

範增也曾勸諫,言辭比餘二喜激烈得多,直言項梁“勝而驕,士卒惰”,但收效甚微。

餘二喜只能將擔憂壓在心底,更加瘋狂地投入到軍械改良中,仿佛想用這方式來彌補那已知的、卻無法阻止的悲劇。他督造的新式弩機已小批量裝備項羽的親衛,復合甲也在加緊制作。他隱隱覺得,這些東西,或許很快就能派上用場。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那是一個陰沉的午後,快馬攜着染血的軍報,如同喪鍾般撞入了大營。

“上將軍……上將軍遭章邯夜襲……定陶……我軍大敗!上將軍他……力戰殉國了!”

報信的信使渾身是血,泣不成聲。

噩耗如同晴天霹靂,瞬間將整個楚軍營地的歡欣與驕傲擊得粉碎。死一般的寂靜之後,是巨大的恐慌和悲慟如潮水般蔓延開來。

“叔父——!”

項羽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如同受傷的雄獅。他雙目瞬間赤紅,猛地拔出佩劍,一劍將身旁的木樁劈爲兩段!狂暴的殺氣席卷四周,無人敢近。

整個楚軍,天塌了。

項梁不僅是主帥,更是這支軍隊的靈魂與支柱。他的戰死,帶來的不僅是軍事上的失敗,更是精神上的毀滅性打擊。敗兵陸續逃回,帶回了更多的細節:章邯精準地抓住了楚軍連勝後的鬆懈,利用雨天發動奇襲,項梁在混亂中被秦軍一名司馬——李由(注:歷史上李由在此戰被項梁所殺,此處爲劇情需要調整)突入中軍,力戰而亡。

潰敗的景象慘不忍睹。傷兵相互攙扶着,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氣。建制被打亂,士卒如同無頭蒼蠅,軍官們也大多六神無主。悲觀和絕望的情緒像瘟疫一樣擴散。

餘二喜站在營地邊緣,看着這煉獄般的景象,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古代戰爭的殘酷,感受一個核心人物隕落帶來的連鎖反應。歷史書上的寥寥幾筆,此刻化作了眼前真實的血淚與絕望。

但他沒有時間沉浸在這種情緒中。混亂,意味着危險,也意味着機會。

他找到雙目赤紅、幾乎要被悲痛和復仇怒火吞噬的項羽,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沉聲道:“項將軍!此刻絕非悲痛之時!”

項羽猛地轉頭,那駭人的目光幾乎要將餘二喜刺穿:“你說什麼?!”

“上將軍殉國,全軍震動,章邯大軍隨時可能掩殺而來!當務之急,是穩住陣腳,收攏潰兵,重整旗鼓!若我軍自亂,則上將軍血仇,永無得報之日!”餘二喜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異常的堅定,在這片混亂中顯得格外清晰。

項羽死死盯着他,胸膛劇烈起伏,最終,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說!”

“其一,立刻派出得力將領,持將軍令箭,於各要道收攏潰兵,明確集結地點,違令者斬!不能再讓士卒漫無目的地逃散。”

“其二,清點現有糧草、軍械,尤其是箭矢和甲胄,優先配給還能作戰的部隊。”

“其三,加強營地警戒,多派斥候,嚴防秦軍追擊。”

“其四,穩定軍心。需有人出面,告訴將士們,楚軍未亡,復仇可期!”

這幾條建議,條理清晰,切中要害,完全是基於現代危機管理和組織行爲學的邏輯。項羽雖然悲憤欲絕,但基本的軍事素養還在,他立刻意識到,這是當前唯一可行的方案。

他深深地看了餘二喜一眼,那眼神復雜無比,有悲痛,有憤怒,更有了一絲絕境中看到依靠的觸動。

“龍且!鍾離昧!”項羽嘶啞着嗓子吼道,“按二喜所言,快去收攏部隊!英布,帶你的人,給我把營地守住了,眼睛都放亮些!”

衆將轟然應諾,雖然依舊悲憤,但有了明確指令,混亂的局面終於開始被強行約束。

餘二喜則立刻返回匠坊區域。這裏也因爲敗訊而人心惶惶,工匠們不知所措。他站在高處,朗聲道:“諸位!上將軍罹難,我等皆悲痛!但正因如此,我等更需竭盡全力!前線將士需要更鋒利的兵刃,更堅固的甲胄去復仇!匠坊,不能亂!所有工序,照常進行!加緊修復受損軍械!”

他的鎮定和果斷感染了這些工匠。在這個主心骨崩塌的時刻,餘二喜成了他們新的支柱。匠坊迅速恢復了秩序,甚至效率比平時更高,一種同仇敵愾的氣氛在彌漫。

接下來的幾天,餘二喜幾乎沒有合眼。他利用微觀辨識,快速鑑定和篩選逃回士卒手中尚能使用的兵器,指導工匠們日夜不停地修復損毀的弩機和甲片。他重新規劃了營地的防御布局,設置了簡單的障礙和預警機制。他甚至親自參與到收攏潰兵的工作中,憑借冷靜的頭腦和逐漸顯現的組織能力,將一批批失魂落魄的士卒重新編組,分發食物,穩定情緒。

在這個過程中,他第一次真正觸摸到了“帶兵”的實質——不僅僅是發號施令,更是要在絕境中給予希望,在混亂中建立秩序,讓散沙重新凝聚成磐石。

項羽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他看着餘二喜不再僅僅局限於匠坊,而是以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和智慧,參與到軍務的方方面面,並且做得井井有條。尤其在看到他竟然能將潰兵有效組織起來後,項羽心中那個模糊的想法,變得清晰起來。

數日後,局勢初步穩定。殘存的楚軍主力勉強重新集結,但士氣依舊低落。

項羽召集衆將,他的臉上已不見了最初的狂暴,只剩下冰冷的殺意和沉甸甸的責任。他的目光掃過龍且、英布、鍾離昧,最後,落在了餘二喜身上。

“餘二喜。”項羽的聲音沙啞而有力,“臨危不亂,獻策安軍,功不可沒。現擢升你爲校尉,統領新整編的‘工戰營’,兼領匠坊事宜!我要你,爲我楚軍,打造出最鋒利的爪牙!”

校尉!獨立統兵!

餘二喜心中一震,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道路改變了。他不再只是一個幕後提供技術支持的道具師。定陶的慘敗和項梁的鮮血,將他推到了台前,推到了必須親自掌控力量、直面戰爭的位置上。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激蕩,迎上項羽的目光,鄭重抱拳:

“二喜,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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