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蘇玉茹帶來的喧囂與殺意，如同退潮般散去，只在冷宮污濁的空氣裏留下一縷昂貴香粉的餘韻，證明那並非幻覺。雲止依舊每日擦拭着她那枚磨尖的石片，在牆壁的關系網上添注新的思考，但內心清楚，暫時的平靜之下，是愈發洶涌的暗流。
蘇玉茹的報復或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而她雲止，不能只依靠虛無的震懾和一個小宮女的情報坐以待斃。她需要更穩固的盟友，更需要了解這個時代醫療水平的真實情況，這關乎她能否更好地運用自己的知識，也關乎她這具虛弱身體的存亡。
機會，在一個雨後初晴的午後，伴隨着一陣略帶急促的腳步聲，悄然到訪。
來的不是內務府那些踩低捧高的太監，而是一個身着青色官袍、肩挎藥箱的年輕男子。他身形修長，面容溫潤，眉眼間帶着一股書卷氣的幹淨，與這宮廷的奢靡和冷宮的破敗都格格不入。
是太醫，柳青。
雲止的記憶碎片裏，對此人印象不深，只知是太醫世家出身，年紀雖輕，卻在太醫院中以其扎實的功底和仁心著稱。原主被廢前，他似乎並未過多接近鳳儀宮，但也從未如其他人般落井下石。
“微臣太醫院柳青，奉旨前來爲冷宮送防治時疫的草藥。”柳青在殿門外停下，聲音清朗，帶着恰到好處的恭敬，既不行大禮，也無絲毫怠慢。他目光快速掃過殿內堪稱惡劣的環境，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掠過一絲憐憫。
“有勞。”雲止站在殿內陰影處，平靜回應。
柳青示意身後的小藥童將幾包捆好的草藥放在門口通風處，並未立即離去。他抬眼，看向站在昏暗中的雲止，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娘娘……此地潮溼，這些草藥需妥善存放，若遇返潮黴變，萬不可再用。”
本是職責範圍內的例行叮囑，雲止卻向前走了幾步，來到門口光線稍亮處。她的目光落在那些草藥的包裝上，鼻翼微動。
“柳太醫，”她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最外側那包‘蒼術’，已有黴腐之氣。左側那包‘貫衆’，受潮板結，藥性恐已大減。”
柳青聞言，臉色驟然一變。他快步上前，也顧不得禮節，直接拿起雲止所指的那兩包藥，仔細檢視、嗅聞。果然，蒼術的袋子底部能摸到些許溼黏，細聞確有淡淡的黴味；而貫衆因受潮，已然黏連成塊狀。
他方才只是遠遠一看，並未如此細致檢查，竟未發現！而這些，竟被久居冷宮、看似對醫藥一竅不通的廢後一眼（或者說一鼻）看破！
震驚之餘，是巨大的窘迫與後怕。若將這些變質藥材用下去，非但不能防治時疫，反而可能引出其他病症，這可是他的失職！
“娘娘明察！是微臣疏忽！”柳青立刻躬身，語氣誠懇而帶着一絲慌亂，“微臣即刻回去更換！”
“無妨。”雲止語氣平淡，仿佛只是指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的目光掠過柳青藥箱邊緣露出的一卷書冊，封面上隱約是《本草衍義》幾個字。“柳太醫也讀寇宗奭？”
柳青又是一怔，下意識地按了按那卷書，眼中訝異更濃：“娘娘……也涉獵醫書？”寇宗奭的本草著作，即便在太醫院，也並非人人精讀。
“略知一二。”雲止沒有深入解釋，而是話鋒一轉，回到了藥材上，“黴變藥材，並非一概不可用。譬如‘紅曲’，本就是谷物發酵而成。關鍵在於，需明辨何種黴變有益，何種有害。蒼術黴變，滋生黃曲之毒，性烈傷肝，絕不可用。但某些特定條件下產生的‘青黴’，或許……別有奇效。”
她最後一句說得有些模糊，帶着一種超越時代的探究意味。在這個時代談論青黴素，無異於天方夜譚。
然而，這番話聽在柳青耳中，卻如同驚雷炸響！
“紅曲”之例，說明她並非信口開河，而是真知典籍。“黃曲之毒”、“青黴”之說，更是他從未在任何醫書上讀到過的見解，隱隱指向了一個他未曾觸及的、關於“黴”的全新領域！尤其那“青黴或許有奇效”的假設，帶着一種近乎離經叛道的大膽，卻又奇異地符合醫道探究的本質。
他心中的輕視與憐憫瞬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面對未知學識的敬畏與強烈的好奇。
“娘娘高見，微臣……受教了！”柳青再次躬身，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敬佩，“不知娘娘對‘青黴’之效，可有更多見解？它源於何種藥材？如何培育？又能治何病症？”他一連串的問題脫口而出，像個求知若渴的學子，完全忘了眼前人的身份和處境。
雲止看着他眼中純粹的光亮，心中微動。這是一個真正醉心醫道的人。在這污濁的後宮，這種純粹，難得。
“機緣未到，多說無益。”她適時止住了話題，拋出一個更實際的誘餌，“不過，我對柳太醫藥箱中那味‘三七’的炮制方法，倒有些不同看法。常規搗碎外敷，止血雖快，卻浪費其‘活血定痛’之妙用。若能以酒制，或可增其活血而不傷新血之效，於內服化瘀，或許更佳。”
三七，止血聖藥。雲止提出的“酒制三七”增強活血功效的思路，是基於現代中藥藥理學的認知，在此刻，無疑又是一個新穎而極具啓發性的觀點。
柳青徹底被震住了。他呆呆地看着雲止，仿佛想從她那沉靜如水的面容下，挖掘出更多驚人的寶藏。冷宮廢後？瘋癲婦人？那些傳言是何等的荒謬！眼前這位，分明是一位隱於塵埃的醫道大家！
“酒制……活血而不傷新血……”他喃喃重復着，眼神越來越亮，仿佛推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他激動得甚至有些語無倫次：“娘娘！此法、此法精妙！微臣回去定當嚐試！若有所得，皆是娘娘所賜！”
看着他幾乎要手舞足蹈的樣子，雲止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很好，一個基於共同專業興趣的潛在盟友，初步建立。
“柳太醫若有疑問，日後可來探討。”她給出了一個開放的承諾，隨即下了逐客令，“藥材，有勞了。”
柳青這才從巨大的興奮中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俊臉微紅，連忙斂衽行禮：“是！微臣告退！即刻便送新藥來！”他幾乎是雀躍着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從藥箱裏拿出一個白瓷小瓶，恭敬放在門邊，“這是太醫院配制的活血化瘀膏，藥性溫和，或對娘娘……有所助益。”
說完，他才帶着滿腦子的“青黴”、“酒制三七”，腳步輕快地離開了冷宮。
雲止走過去，撿起那個小瓶，拔開塞子嗅了嗅。成分簡單，但炮制得法，是上好的傷藥。
她抬頭，望向柳青消失的方向。陽光透過雲層，在他離開的小徑上投下斑駁的光點。
太醫柳青，是她意外收獲的一步棋。他不屬於任何妃嬪派系，背景相對幹淨，且對醫術有着赤誠之心。通過他，她可以更了解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甚至可能獲得一些必要的藥材和……宮外的信息。
她轉身，走回牆邊，在復雜的關系網一角，鄭重地刻下了“柳青（太醫）”的名字，並在旁邊標注了“可合作，醫道”。
做完這一切，她才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疲憊襲來。與貴妃的對峙，與太醫的機鋒，都耗費心神。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閉上眼。
殿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敲打着殘破的屋檐，發出單調的聲響。
而在冷宮外牆的拐角，一個小太監探頭探腦地望了一眼，隨即縮回頭，快步朝着貴妃蘇玉茹所居的宮殿方向跑去。
風雨並未停歇，只是換了一種更隱蔽的方式，悄然蔓延。但雲止知道，她手中的籌碼，又多了一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