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秋意漸濃,幾場冷雨過後,宮牆內的桂子悄悄落了滿地金黃。
魏欽的病好了七八分,重回司禮監後出手便如雷霆。借着盧方倒戈的勢頭,不過半月,孫德海安插在皇莊事務上的數個釘子便被連根拔起,手段狠戾果決,連御前都聽聞風聲,贊他辦事得力。
午後,值房內炭火無聲。
內官監汪掌司躬身立在下方,滿臉堆笑地呈上一份禮單,“聽說公公身邊那位姑娘缺些合用物件,這些是下官一點心意...”
魏欽斜倚在榻上,目光掃過上面羅列的衣料首飾,嘴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冷嘲,“汪掌司有心了。”
聲音柔緩,卻讓汪掌司脊背發涼,“不過咱家記得,西苑那處庫房近來在清點歷年積壓,可是你在負責?”
汪掌司臉色一白,腰彎得更低:“是、是下官在辦。”
“既如此,”魏欽指尖一鬆,單子輕飄飄落在地上,“這些不上台面的東西就免了。庫房的事要緊,若出了岔子,咱家唯你是問。”
汪掌司冷汗涔涔,連聲應着,幾乎是小跑着退了出去。
小福子悄步進來收拾,低聲道:“幹爹,汪掌司是孫德海的人,這分明是試探。”
魏欽指節輕輕敲着榻沿:“老東西坐不住了,想探探咱家是不是會爲個丫頭昏頭。”
他忽地睜眼,眸色陰沉,“她今日在做什麼?”
“明月姑娘在後院跟着胡太監認字,方才學完了《千字文》。”
“哦?”魏欽挑眉,“倒比咱家想的快些。”
起身往後院去,遠遠便聽見胡太監的聲音:“姑娘既認全了字,往後便可自己讀些書。這是《女論語》,女子當以貞靜爲要...”
“她不看那個。”魏欽緩步走近,聲音陰森:“誰準許你給她看這些穢物的?”
明月嚇得立刻站起身,手裏的書也掉在地上。胡太監則撲通跪倒,渾身發抖:“奴才、奴才該死!”
魏欽看也不看他,拾起那本《女論語》就扔進了角落的炭盆裏。
“讀這些迂腐之言,是想把她也教成木頭?”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帶着冰碴,目光轉向一旁書架,抽出一本厚重的《九州輿圖志》,不容置疑地塞到明月懷裏:
“看這個。既在咱家身邊,就別學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東西。”
明月抱着那本地理志,怯怯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胡太監,小聲道:“可是...胡公公說...”
“他說?”魏欽逼近一步,蒼白修長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那雙受驚小鹿般的眼睛,“咱家的話,如今還比不上一個奴才的閒話了?”
明月被他捏得生疼,只能顫聲解釋:“不是……明月只是……只是覺得胡公公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魏欽嗤笑一聲,指尖的力道又重了兩分,“他那點醃臢心思,也配叫好心?教你三從四德,教你逆來順受,好讓你變得更蠢、更聽話,隨便什麼人都能拿捏你,是不是?”
他俯下身,冰冷的呼吸幾乎噴在明月臉上,眼底是毫不掩飾的譏諷,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焦躁:
“還是說,你本就樂意學那些,想着往後若離了咱家,也好去別處尋個下家?”
明月被他這話刺得迫切想要反駁,“我沒有!明月從來沒有想過離開公公!胡公公說,學那些規矩,是爲了不讓公公在外面被人笑話……”
“笑話?”
他氣極反笑,“咱家在這吃人的地方爬到現在,什麼笑話沒看過,什麼臉面沒丟過?什麼時候要你來給咱家掙臉面了?”
幾步逼近明月,將那本《九州輿圖志》重重拍在她身旁的桌案上,震得筆架上的毛筆都跳了跳。
“教你認字,是讓你有點用處,不是讓你學那些奴才心思,琢磨怎麼討好男人的!”
他盯着她蒼白的小臉,不知是在氣她的愚鈍,還是在氣自己這莫名的失控。
“你以爲學幾句《女論語》,行幾步規矩,旁人就會高看你一眼?就會覺得魏欽身邊的玩意兒像個樣子了?”
魏欽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刻薄的弧度,“做夢!他們只會覺得你更好拿捏,更像個可以隨意擺布的玩意兒!”
明月被他吼得渾身發顫,眼淚忍不住掉了出來。倒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一種被徹底否定的心碎。
她只是想……只是想不給他丟人而已……
“哭哭哭就知道哭!”魏欽見她落淚,語氣愈發惡劣,可眼神卻不受控制地在她淚溼的臉上停留。只得煩躁地一把抓起那本《九州輿圖志》,聲音帶着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暴躁:
“看看這個!看清楚!這上面畫的是九州疆域,標的是山川險隘,寫的是漕運鹽鐵,兵家必爭之地!不是後院裏那點針頭線腦、爭風吃醋的破事!”
他的手指用力點着書頁,發出沉悶的聲響:
“咱家讓你看這個,是要你知道,這世上的路不止後院那一條!權力不在女人的裙帶上,在朝堂,在邊疆,在這輿圖上的每一個點,每一道線!”
喘了口氣,看着她茫然又帶着一絲震驚的淚眼,語氣稍微緩了緩,卻依舊冰冷刺骨:
“孫德海那老狗爲什麼急着往咱家身邊塞人?李選侍爲什麼盯着你不放?盧方爲什麼對你多看一眼?不是因爲你會背《女論語》,是因爲你站在咱家身邊!他們想通過你探咱家的底,想拿你當筏子!”
“你學那些三從四德有什麼用?能讓你看懂他們的算計?能讓你在被人當槍使的時候反應過來?”他嗤笑,帶着無盡的嘲諷:
“屁用沒有!只會讓你死得更快,更蠢!”
明月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眼尾,心口的疼痛漸漸被一種懵懂的恍然所取代。
她回想着魏欽剛才說的每一個字。
“世上的路不止後院那一條……”
她想起在村子裏,女人們一輩子圍着鍋台、田地、孩子打轉,最大的念想不過是嫁個不打人的漢子。後院,就是她們的全部天地。
可夫君說,不止一條?那……還有什麼路?
“權力不在女人的裙帶上……”
她不懂什麼是權力,但她隱隱約約感覺到,那是一種能讓胡公公那樣的人跪地發抖,能讓李選侍那樣的人笑着遞來金錁子,也能讓夫君……咳着血還要強撐起身子去爭的東西。
它不在後院的規矩裏,那在哪裏?
“他們想通過你探咱家的底,想拿你當筏子!”
筏子……她見過河裏的筏子,人站在上面,撐着杆子過河。
所以,在那些人眼裏,她就是個可以用來試探,甚至傷害夫君的工具?
這個認知讓她心底發寒,比剛才被他掐着下巴責罵更讓她害怕。她不要做筏子!不要成爲別人傷害他的缺口!
“只會讓你死得更快,更蠢!”
死……這個字讓她打了個哆嗦。
她怕死,很怕。在村子裏餓得頭暈眼花的時候怕,被養母打罵的時候怕,現在在這深宮裏,她更怕。
原來,她以爲的“安分守己”,不僅不能自保,反而會讓她死得更快?
現在她才懵懵懂懂地明白,站在魏欽身邊,就像站在風口浪尖上。縮起脖子,只會被一個浪頭打翻,沉下去。
胡公公教她《女論語》,是要她把脖子縮得更緊;而夫君……是要她把頭抬起來?去看清那風浪從哪裏來,那礁石在哪裏?
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塞滿了,沉甸甸的,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那不是委屈,是一種被他強行撬開眼皮,看到真實世界後的震撼;以及,一絲被他寄予了某種沉重期望的……悸動。
他不要一個只會躲在他身後、瑟瑟發抖的累贅。那他是不是……想要一個……至少能自己站穩,不會輕易被人推倒,甚至……能稍微看懂一點他所在的那個危險世界的人?
這個念頭像一顆小小的火種,落在她冰冷的心田上,燙得她微微一顫。
她低頭,看着懷裏這本厚重的書。
她一定要學會!
而炭盆裏《女論語》的殘頁,最後一點猩紅的光掙扎着,終是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