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薄家老宅的餐廳。
陽光透過東側整面的落地窗,將一室的紅木家具鍍上溫暖的金邊。
薄屹下樓時,一家人都已就座。
他穿着一件絞花浮雕針織立領開衫,神色平靜,只有眼底淡淡倦影,泄露了這一夜的波瀾。
他在晏梅身旁的空位坐下,陳姨立刻爲他盛上一碗溫度剛好的粥。
主位上的薄遠山放下手中的瓷勺,與骨碟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目光沉靜地落在薄屹身上,緩緩開口:
“爺爺昨晚上琢磨了一宿,”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或許當初定下你和明月的這門親事,是我考慮不周,現在看來,其實也並不合適。”
這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
薄遠山沒有賣關子,他條理清晰地分析起來,“沈家走的是仕途,最看重的是什麼?”
“是風骨,是名聲。”
“我們薄家呢?世代經商,縱然富甲一方,在某些根深蒂固的觀念裏,終究還是不一樣。”
他輕輕嘆了口氣,帶着幾分無奈,“這些年,除了老一輩兒的那點交情,兩家在各自的軌道上運行,圈子不同,理念各異。強行把你們這兩個成長環境、思維方式截然不同的孩子捆綁在一起,確實是欠了些妥當。”
他的語氣轉而帶上了一絲理解,看向薄屹,“我知道,你剛接手集團那幾年不容易,現在更是日理萬機,肩上的擔子重逾千斤。”
“當初我們去沈家提親,也是存了私心,想着你身邊總得有個人,成了家,讓你在紛繁勞累後能歇歇腳,感情嘛,總可以慢慢培養。”
老爺子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變得悠遠,在回溯一段塵封的往事,“當年你太爺爺酒後那句戲言,無憑無據,不過是一句虛無縹緲的承諾。”
“時過境遷,若沈家執意不認,或是說句難聽的,再或者他們存心要賴,我們其實也沒什麼站得住腳的道理可講。”
他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敬佩,“沈家肯點頭,是他們念舊情,重信諾,是抱着報恩的心,全了這段緣分。”
“可我們細想想,主動登門提親的是薄家,希望借聯姻讓你有個穩定後方的也是薄家,說到底,還是我們有求於人啊。”
他話鋒一轉,唏噓之情溢於言表,“不過,話說回來,這事掰開了揉碎了看,你也不吃虧,最委屈的應當是明月那孩子了。”
這番話,讓晏梅心底那份一直隱藏的不悅隱隱浮了上來。
在她看來,公公這番話,未免太過抬舉沈家了,也太看輕了自己的兒子。
沈明月?!
晏梅在心底細細打量起這個兒媳。
模樣氣質是沒得挑,沈家的教養也不錯。
可是,她雖然比薄屹小了一歲,三十二歲的年紀,在婚戀市場上還有什麼優勢?
現在要孩子,醫學上都界定爲高齡產婦了。
這且不說。
偏偏還是個醫生,工作時間毫無規律可言,晝夜顛倒,忙起來連家都顧不上。
這樣的女人,如何能指望她經營好一個家庭?
在她心裏,以薄屹的條件,什麼樣的名門閨秀找不到。
完全可以尋一個更年輕,更溫柔體貼,甚至能帶來更多商業助力的伴侶。
沈明月,除了頂着一個沈家的清流名聲,性子過於清冷,工作過於忙碌,歲數還不占優勢。
實在看不出有哪裏特別出衆,能配得上薄家精心培養的獨子。
可她心裏縱有千百般不認同,面上卻半分都不敢顯露。
薄家向來是老爺子做主,薄致屾也不反對,她這個做兒媳的,在家族大事上從來沒有置喙的餘地,只能將這些不滿盡數壓在心底。
晏梅忍不住抬眼看向身側的薄屹,目光掠過他眼底的倦色,心頭瞬間涌上一陣心疼。
自家兒子何等優秀,年少有爲,相貌出衆,哪裏就需要委屈自己,將就着一段不溫不火的聯姻。
“薄屹。”薄遠山的聲音將晏梅從思緒中拉回,他的目光變得銳利,緊緊鎖住孫子,“這裏沒有外人,你給大家一句準話。若是你實在覺得和明月過不到一塊去,相處不來,那我就再豁出這張老臉,去一趟沈家,把這門親事退了。”
“好好的姑娘,不能因爲我們薄家耽誤了,平白落個二婚的名聲。”
“該給的補償,我們傾其所有,也絕無怨言。”
瞬間,所有的目光都如同聚光燈般,牢牢聚焦在薄屹身上。
餐廳裏安靜得能聽到窗外細微的鳥鳴。
此刻的薄屹,內心遠比他那張波瀾不驚的臉要復雜洶涌得多。
他根本不是反對這場聯姻。
恰恰相反,他對這個安排甚是滿意。
這些年來,高強度,快節奏的工作,早已將他打磨成一部高效運轉的機器。
情感的觸角在無盡的會議談判和決策中逐漸變得遲鈍麻木。
他沒有時間,也沒有閒情逸致,去從頭開始經營一段需要投入大量情緒價值的親密關系。
從相識到相戀,整個過程在他看來,充滿了不確定性和巨大的時間成本。
結婚於他而言,更像是一門人生必須完成的必修課程,是社會角色和家族責任的一部分。
如今家裏將一切都安排妥當,這爲他省去了諸多繁瑣環節和潛在風險,實在是效率最高,最符合他現狀的選擇。
而且,平心而論,沈明月這個人,在他看來,是很好的,甚至超出了他的預期。
她家世清白,自身也優秀,會是個很好的人生伴侶。
他是真心想和她好好過日子。
像爺爺奶奶,像父母那樣,建立起一個穩定和諧的家庭單元,完成生命的傳承。
這對他而言,便是婚姻最核心,最實際的意義。
但問題在於沈明月。
他從她那裏感受到的,只有周到得體的客氣,和一種揮之不去的疏離感。
她像一個盡職盡責的乙方,遵守着契約條款,始終在兩人之間劃下一條清晰的分界線。
她的舉止無可挑剔,言語也妥帖周全,卻唯獨缺少了夫妻之間該有的那份自然而然的親近和溫度。
就像婚後那次出差,他告知她行程時,她沒半句牢騷,只淡淡回了一個“好”字。
半個月的分離裏,別說一通帶着嗔怪的電話,就連一條帶着掛念的消息都沒有。
等他風塵仆仆地回來,她依舊是那副溫溫順順的模樣,不多言,不追問,妥帖得挑不出半點錯處。
他心裏剛泛起一絲暖意,是在那天清晨,她關心他沒吃早飯,他那時候幾乎要以爲,這就是兩人關系的開始。
可這份雀躍沒焐熱多久,就被她隨後的一句‘’你不用特意跑這一趟‘’澆了個透心涼。
等等….
忽然,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在他腦海中清晰起來:
沈明月是不是在生氣?
氣他領證後便匆匆出國,一去就是大半個月,期間連通像樣的問候電話都寥寥無幾,近乎於冷處理,將她一個人晾在新婚的房子裏,不聞不問。
將心比心,這若是換成別的女人,恐怕早已怨聲載道,或是心生嫌隙。
而沈明月,以她的教養,就算不滿也不會當面說出來,她只是將這份不滿化作了不動聲色的疏遠,用冰冷的禮貌築起了防御的高牆。
此刻再回想起她說“你工作也忙”時的神情和語氣,那平靜表象下,會不會是帶着怨氣的隱晦反諷。
這個發現,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心中許多擰着的結。
那股莫名的煩躁和憋悶,似乎找到了出口。
他的心情非但沒有因此變得更糟,反而奇異地輕鬆了些許,甚至隱隱有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欣喜。
如果只是生氣,那就好辦。
說開了就好。
他不能再任由這種因誤解和疏忽造成的冰冷狀態持續下去。
他需要趕快修正這個偏離軌道的開局。
薄屹緩緩抬起頭,目光不再遊移,堅定而沉穩地迎上薄遠山探究的視線,聲音清晰:
“爺爺,讓您多慮了。”他頓了頓,給出了明確的答復,“這門婚事,很好,是我的問題,我會平衡好的。”
薄屹吃好後起身離席,步伐沉穩地走出老宅。
庭院裏,晨光和煦,微風拂面。
他站在車前,沒有立刻拉開車門,而是第一次,在非緊急工作的情況下,主動且鄭重地撥通了沈明月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