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的死寂，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成了實質。
風停了，雲滯了，連崩裂的星辰光幕碎片，都似乎懸浮在半空，不再墜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釘死在兩個焦點上——半山平台那個舉着破舊賬冊、身形搖搖欲墜的灰衣雜役，以及蒼穹之上，那尊第一次流露出清晰驚懼、龐大身軀微微後縮的暗金色恐怖巨獸。
荒謬絕倫的畫面，卻帶着令人靈魂凍結的真實感。
王富貴舉着賬冊的手臂，因爲虛弱和緊張而微微顫抖。冊子滾燙，那股源自血脈深處的共鳴與賬冊本身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蒼茫威壓，是他此刻唯一能站穩的支柱。他能清晰地看到，金蟾那雙巨大金色瞳孔中，冰冷與漠然被驚疑、忌憚，甚至是一絲惶恐所取代。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翻涌的腥甜，知道此刻絕不能露怯。賬冊賦予的底氣，以及腦海中轟鳴的追索律令，支撐着他繼續開口，聲音依舊幹澀，卻異常清晰：
“另外……”
他頓了頓，目光從金蟾額頭的“落寶金錢”上移開，仿佛穿透了它那龐大的身軀，看到了其背後更深邃、更遙遠的某個存在。
“你主子……多寶天尊的那份‘萬寶道契’……”
這句話一出，吞寶金蟾龐大的身軀，再次不受控制地劇震！暗金色的皮膚上，那些天然的道紋瘋狂閃爍明滅，顯示出其內心此刻是何等的驚濤駭浪！
“上面抵押的東西……”王富貴仿佛沒看到金蟾的反應，自顧自地繼續說道，語氣甚至帶上了一點十年間替李管事核對雜物清單時的認真勁兒，“好像……也到期很久了。”
他微微蹙起眉頭，似乎真的在努力回憶賬冊上的具體條款，然後補充了一句，聲音不大，卻像最後一根稻草：
“利息……好像有點高。”
“閉嘴！！！”
吞寶金蟾終於從極致的驚駭中回過神來，發出一聲羞怒到極點的、震徹寰宇的咆哮！聲波化作肉眼可見的暗金色波紋，狠狠沖擊而下！它無法忍受！無法忍受被一個下界螻蟻，用如此平靜甚至帶着點商量口吻的語氣，揭露它主人最大的隱秘和恥辱！這比直接攻擊它，更讓它感到恐懼和狂怒！
然而，這一次，那恐怖的聲波在接近王富貴身前數丈時，卻仿佛撞上了一層無形的、柔韌至極的屏障，悄無聲息地消散了。王富貴手中的破爛賬冊，微微亮起一層淡到幾乎看不見的、仿佛由無數細小金色符文流轉形成的微光。
這微光，卻讓金蟾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喉嚨的鴨子。它眼中的驚懼，瞬間壓過了暴怒。
這光芒……這氣息……不會錯！雖然微弱殘缺到了極點，但那確確實實，是烙印在它真靈深處、源自“萬寶總契”的契約本源之光！是它主人多寶天尊當年籤署那紙“賣身契”時，所沾染的、至高無上的規則氣息！
這個螻蟻……這個破冊子……竟然真的與總契有關？！他甚至知道“利息”？！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徹底纏繞住金蟾的心髒。它不怕廝殺，不怕強敵，但它深深恐懼“契約”本身，恐懼那早已融入諸天大道運行底層的“債務規則”。違背契約的後果，尤其是違背“萬寶總契”這等層次契約的後果，絕不是它能承受的！那可能意味着它苦苦修煉的“吞寶”大道被剝奪，意味着它被從主人的洞天福地中驅逐，甚至……意味着真靈被契約之力直接抹殺！
一時間，無邊的凶威與源自靈魂的契約恐懼在金蟾心中激烈交戰，讓它僵在原地，進退維谷。繼續強攻？且不說那破冊子似乎能調動一絲契約之力進行防御，單是想到可能引發的、來自“總契”的未知反噬，它就投鼠忌器。就此退去？主人的任務未完成，顏面盡失，回去如何交代？
下方，玄天宗衆人早已徹底石化。
他們聽不懂“萬寶道契”是什麼，更不明白“多寶天尊”是何等存在。但他們清晰地看到了，聽到了：那個雜役王富貴，掏出一本破賬本，說了幾句話，竟然就讓那不可一世、揮手間擊敗掌門長老的上界凶獸，露出了恐懼之色，甚至攻擊都被無形化解！
這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們理解的範疇。
清虛掌門被弟子攙扶着，嘴角血跡未幹，死死盯着王富貴手中那本不起眼的賬冊，蒼老的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以及無盡的困惑與震動。那是什麼寶物？竟然能震懾上界凶獸？王富貴……他到底是什麼人？！
無數道目光，從最初的絕望、呆滯、荒謬，逐漸轉變爲一種極度的茫然，然後是難以置信的震驚，最後，匯聚成一種混合着敬畏、猜測、以及一絲微弱希望的火苗，聚焦在那個曾經被所有人無視、嘲笑的雜役少年身上。
王富貴感受着四面八方投來的、如同實質的目光，手心微微出汗。他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退無可退。他強撐着最後的精神，迎着金蟾那驚疑不定、殺意與恐懼交織的目光，將手中的賬冊又向前遞了遞，聲音努力保持着平穩：
“賬……都記在這兒呢。”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破碎的天空，掃過下方死寂的宗門，最後，很認真地看着金蟾，一字一句地說道：
“白紙黑字，呃，雖然有點黃了，還有些破……”
“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對吧？”
這句話，他說得無比自然，仿佛不是在面對一尊滅世凶獸，而是在雜役院的庫房裏，跟李管事核對這個月缺損了幾把掃帚。
“吼——！！！”
吞寶金蟾發出低沉而壓抑的、充滿不甘與屈辱的咆哮，暗金色的身軀因爲極致的憤怒和憋悶而微微顫抖。它死死盯着那本破爛賬冊，又死死盯着王富貴，金色巨瞳中光芒急劇閃爍，顯然在進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戰。
殺了他！奪走賬冊！這個念頭瘋狂涌動。
不！不能動手！那賬冊與總契關聯，貿然觸動，後果不堪設想！契約的反噬可能立刻降臨！
可就這麼算了？主人的任務怎麼辦？顏面何存？
片刻之後，金蟾眼中的凶光，終於被更深沉的忌憚和一絲無可奈何的憋屈所壓下。它那碾壓在星辰光幕上的暗金巨爪，開始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後收回。
同時，它那宏大而沉悶的聲音再次響起，卻已沒了最初的霸道與漠然，反而帶着一種強行壓抑怒火的滯澀，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那本賬冊的忌憚：
“螻蟻……今日，算你走運！”
它巨大的頭顱微微轉動，金色瞳孔掃過下方殘破的玄天宗，聲音冰冷：
“玄黃母氣之事……暫緩！”
“但此事，絕不會就此了結！”
最後，它的目光如同兩柄冰錐，狠狠刺向王富貴，聲音中帶着毫不掩飾的殺意與威脅：
“你……還有你那本破冊子……本尊記住了！”
“我們……還會再見的！”
話音落下，吞寶金蟾不再停留。它那龐大無邊的身軀，開始緩緩融入身後那片破碎的、深邃的黑暗之中。額頭中央，那枚依舊在微微顫栗的“落寶金錢”，光芒黯淡到了極致。
隨着金蟾身軀的沒入，那凹陷的黑暗開始快速彌合、收縮，鉛灰色的異常天穹也逐漸恢復，雖然依舊布滿裂痕，但那股毀滅性的威壓，正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狂風再起，卷動着煙塵與破碎的星光。
僅僅十數息之後，天空之中，除了尚未完全消散的空間漣漪，以及那布滿裂痕、光芒黯淡、搖搖欲墜的星辰光幕，再也看不到那尊暗金色恐怖巨獸的身影。
只有它最後那句充滿殺意的“還會再見的”，如同冰冷的詛咒，回蕩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
吞寶金蟾……退了？
被一個煉氣三層的雜役，用一本破賬本……說退了？
死寂，再次籠罩了劫後餘生的玄天宗。
但這一次的死寂，與之前的絕望不同，充滿了極致的茫然、難以置信，以及一種世界觀被徹底顛覆後的空洞。
所有人的目光，緩緩地、僵硬地，從正在恢復常態的天空，移回到半山平台。
王富貴依舊站在那裏，舉着賬冊的手臂慢慢垂下。當金蟾徹底消失的刹那，他胸中那口強提着的氣驟然一鬆，眼前猛地一黑，劇痛、虛弱、以及精神極度緊繃後的極度疲憊瞬間如同山洪般爆發。
他身體晃了晃，手中的破爛賬冊“啪嗒”一聲掉落在腳邊的塵土裏。
然後，他再也支撐不住，仰天向後倒去，意識陷入無邊黑暗之前，最後看到的，是無數雙正死死盯着他的、充滿了無法形容情緒的……眼睛。
世界，終於徹底安靜下來。只有山風嗚咽，卷動着那本靜靜躺在塵埃中的、邊角破爛的賬冊，紙頁微微掀動，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仿佛一切塵埃落定，又仿佛，一個更加莫測的漩渦，才剛剛開始顯現輪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