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並不長,卻讓顧塵走出一種“離開故土”的錯覺。
雪照峰的風雪是直的,冷得坦蕩;宗門外的風卻是繞的,繞得人心煩。執法堂的人一路沉默,誰也不跟他說話,像把他當成一件必須帶着卻又不願碰的器物。
方長老走在最前,背影硬如鐵。
秦照夜走在側後方,偶爾與方長老低聲交談,聲音聽不清,但顧塵能從那談吐裏聽出一種熟練:他們不是臨時結隊,他們早就爲這次下山排好了每一步。
黃昏時,他們宿在一處驛站。
驛站不大,屋檐低矮,風雪一吹便在檐下卷成白霧。執法堂弟子圍爐吃酒,火光映着他們的臉,熱鬧裏帶着刀鋒般的冷。
“聽說凡間那鎮子死了幾十口。”
“魂魄都不全,邪得很。”
“邪不邪不重要,”有人壓低聲音,“重要的是……誰來背這個邪。”
那人說完,瞥了顧塵一眼。
顧塵正坐在角落煮茶。
他把茶壺放在爐邊,火不大不小,水聲咕嘟,像雪照峰院裏那口小爐。可這裏的茶味一點也不安寧——茶香剛冒出來,就被酒氣與人聲壓得發苦。
一個執法堂弟子嗤笑:“雪照峰的人就愛裝清高。”
另一個附和:“掌門唯一的徒弟嘛,當然不一樣。”
“唯一”兩個字被他們咬得陰陽怪氣。
顧塵指尖一頓,繼續煮茶,像沒聽見。
他知道與這些人爭辯無用。爭辯只會讓他們更興奮——他們喜歡看“掌門的徒弟”失態,喜歡把他從高處拖下來,踩一腳,證明自己也能與掌門一脈平起平坐。
茶煮好,顧塵倒了一杯,自己沒喝,反而端起走到窗邊。
窗外雪白一片,遠處山影黯淡。顧塵把額頭抵在窗櫺上,冰冷觸感讓他清醒。
他摸了摸懷裏那枚白玉扣——雪照峰護峰扣。那玉扣溫潤,像沈清霜沒說出口的“別怕”。
顧塵閉了閉眼。
正當此時,胸口那枚“護身符”又熱了一下。
不是溫熱,是一種陰冷的熱——像蛇貼着皮膚爬過。
顧塵皺眉,掏出符紙。
符紋在燭火下微微發暗,邊緣竟滲出一點極淡的黑氣,像墨漬暈開。
他指尖剛碰到符紙,掌心雷傷忽然刺痛,疼得他呼吸一滯。
——符在吸他的血。
顧塵抬手一掐,指腹滲出血珠,血珠落在符紙上。
符紋亮了一瞬,黑氣更濃,像喝飽了。
顧塵心裏發寒。
他終於明白沈清霜爲何要他別戴心口——這符不只是鎖命,它在“認主”,在“染他”。等染夠了,往他身上一扣“魔氣”,誰都說不清。
門外傳來腳步聲。
顧塵迅速把符紙塞回去,剛要把銀針收好,門被推開。
秦照夜端着酒壺走進來,笑意溫雅:“師侄怎麼獨坐?來,喝一杯,暖暖身。”
顧塵抬眼看他:“師叔夜裏不休息?”
秦照夜把酒壺放在桌上,像隨意閒聊:“案子在身,睡不安。況且師侄第一次隨執法堂出行,我怕你不習慣。”
顧塵淡淡道:“弟子習慣雪照峰的冷,不習慣人多。”
秦照夜笑:“人多是風,風裏才有消息。師侄若總躲在雪照峰,恐怕永遠不知道——宗門裏有人嫉你。”
顧塵望着他:“嫉我什麼?嫉我替師尊煮茶?還是嫉我替她擋雷?”
秦照夜的笑意微微一滯,隨即更溫柔:“師侄這話就尖了。你是師姐唯一的徒弟,旁人難免心裏不平。”
他俯身,像推心置腹:“我勸你一句,越是唯一,越要小心。你若做得完美,旁人就挑不出錯;你若露出半點瑕疵——”
他停住,目光落在顧塵懷裏隱約鼓起的符紙處,像無意一瞥。
顧塵心口一緊。
秦照夜繼續道:“——他們就會把瑕疵放大成罪。”
顧塵輕輕笑了一聲,笑意很淡:“師叔是在提醒我,還是在教我怎麼成爲罪?”
秦照夜眸色依舊溫和:“我只求宗門安穩。”
“宗門需要一個幹淨的掌門。”
“掌門的唯一徒弟,最好也幹幹淨淨。”
顧塵眼底寒意漸起:“幹淨到什麼程度?幹淨到死?”
秦照夜嘆息:“師侄何必把話說得這麼難聽。若你無罪,自然不會死。”
顧塵盯着他。
他忽然發現秦照夜的袖口微微掀起,露出一枚青玉戒。戒內圈刻着極小的一個字——“夜”。
顧塵的目光在那戒上一停。
秦照夜順着他的視線看了眼,像才想起,笑着把袖口放下:“小物件,不值一提。”
顧塵卻覺得那戒像一根針,扎進他心裏某個判斷。
他忽然想起沈清霜說的:不許與秦照夜單獨接觸。
可現在,偏偏是秦照夜主動來找他。
“師叔。”顧塵緩緩開口,“凡間血案,你覺得凶手是誰?”
秦照夜笑意更深:“問得好。凶手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宗門要一個交代,凡人要一個交代。”
顧塵喉間發冷:“所以你們需要一個人來背?”
秦照夜沒有否認,只溫和道:“師侄聰明。”
“聰明的人,應該更懂取舍。”
“比如——不要做師姐的軟肋。”
顧塵沉默。
片刻後,他把那壺酒推回去:“弟子不飲酒。”
秦照夜嘆息,像遺憾:“可惜。酒能讓人忘。”
顧塵抬眼,眼神清冷:“弟子不想忘。”
秦照夜看着他,笑意一點點收斂,卻仍舊溫和:“那就別怪世道讓你記住。”
他轉身離去。
門關上那刻,顧塵手心的雷傷忽然又疼了一下,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捏住。
顧塵低頭,掏出符紙。
符紙邊緣多了一道極細的黑紋,像血管一樣爬向中心。
顧塵指尖發冷。
——它在把他“寫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