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娘舅石老倔那棟快要散架的木屋出來,手裏攥着冰涼的“趕山哨”和幾本快能當文物賣的手抄本,我心裏踏實了不少,可步子卻更沉了。老舅最後那幾句關於“趕屍客棧”和“朱砂箱”的話,像幾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了原本就塞滿糟心事的心口上。
寨子東頭,靠近通往更深山林和廢棄老司城方向的岔路口,以前是片荒坡,什麼時候冒出個客棧來了?還打着“趕屍”的噱頭?這年頭,爲了賺遊客的錢,真是什麼腦洞都敢開。但老舅的鼻子比山裏的老獵狗還靈,他說聞到了朱砂味,那八成錯不了。
朱砂這玩意兒,用途就邪門了。正經道士畫符驅邪用它,可一些見不得光的巫蠱之術、養屍聚陰的勾當,也少不了它。深更半夜往老司城方向運帶朱砂的東西?這“民俗體驗”的味兒也太沖了。
我沒直接回家,繞了點路,裝作閒逛,溜達到了寨子東頭。
果然,岔路口旁邊,立起了一棟嶄新的、但刻意做舊成吊腳樓樣式的兩層木樓,掛着塊黑底紅字的木頭招牌——“湘西趕屍文化體驗客棧”。門口還擺着幾個粗糙的紙扎“僵屍”,穿着清朝官服,臉上塗得煞白,兩團腮紅扎眼,在傍晚的山風裏晃晃悠悠,透着一股廉價的詭異。
客棧門口停着兩輛外地牌照的越野車,玻璃貼着深色膜。樓裏亮着燈,隱約傳來遊客的說笑聲和老板熱情的招呼聲,聽起來生意還不錯。
我躲在遠處一叢毛竹林後面觀察。客棧後面連着個院子,用高高的木板牆圍了起來,看不清裏面。院門緊閉。
正看着,客棧正門走出來兩個人。一個矮胖,穿着對襟盤扣的土布衫,滿臉堆笑,正送客,應該就是老板。另一個瘦高,穿着普通的夾克,戴着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手裏拎着個不大的黑色手提箱,步履匆匆,徑直走向其中一輛越野車,開門,上車,發動,很快沿着通往山外的路開走了。
那個瘦高個……背影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申正市?還是火車上?光線太暗,距離又遠,實在想不起來。
老板送走客人,臉上的笑容立刻收了回去,左右看了看,快步走回客棧,關上了門。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山裏的夜,黑得純粹,只有零星幾戶人家的窗戶透出昏黃的燈火,還有客棧那邊傳來的、與周圍靜謐格格不入的喧鬧。
我決定先回家。爹媽看到我回來,自然是又驚又喜,阿媽抹着眼淚說我瘦了,阿爹嘴上罵我“野在外面不曉得回家”,眼睛卻不停地往我碗裏夾臘肉。家的溫暖暫時驅散了心頭的陰霾,但我沒敢跟他們說太多外面的事,只含糊說工作累了,回來歇歇。
吃完飯,陪阿爹抽了袋旱煙(嗆得我直咳嗽),聽他說了些寨子裏的家長裏短,誰家娶媳婦了,誰家老人走了,後山的野豬又下來禍害苞谷了……平靜,瑣碎,真實。這讓我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些。
但夜深人靜,躺在自家吱呀作響的木床上,聽着窗外熟悉的蟲鳴和風聲,我卻怎麼也睡不着。腦子裏反復回放着那家客棧,那個瘦高個的背影,還有老舅凝重的眼神。
不行,光看着不行。得弄明白那客棧後院到底藏着什麼,那“朱砂箱”裏是什麼,運去哪裏,幹什麼用。
半夜,估摸着客棧裏的遊客也該睡下了。我悄悄起身,換上一身深色舊衣服,把“趕山哨”掛在脖子上,手抄本和“鎮器”殘片用油布包好貼身藏着,又揣了把柴刀(山裏走夜路必備)和強光手電,輕輕推開後門,溜了出去。
寨子沉睡在黑暗裏,只有偶爾的狗吠。我避開有燈光的地方,借着微弱的星光,朝着東頭客棧摸去。
山風很涼,帶着露水的溼氣。遠處傳來貓頭鷹“咕咕”的叫聲,在山谷裏回蕩,平添幾分幽寂。
快到客棧時,我關了手電,放輕腳步,從側面靠近那個用木板圍起來的後院。木板牆很高,接縫處糊着泥巴,看不到裏面。我繞到客棧側面,這裏堆着些柴火和雜物,牆邊有棵老樟樹,枝椏伸到了院牆裏面。
就這兒了。
我活動了一下手腳,抓住粗糙的樹皮,開始往上爬。多年不爬樹,手腳有些生疏,但好歹底子還在,費了點勁,爬到了一根能俯瞰院子的粗壯枝椏上,借着客棧二樓某個窗戶透出的微弱燈光,小心地撥開枝葉往下看。
院子不大,堆着些雜物和木柴,靠牆搭了個簡陋的棚子,棚子下面,赫然放着三個長方形的木箱!箱子不小,像是裝器械或者貨物的,顏色深褐,在昏暗光線下看不清細節。
但吸引我目光的,是箱子表面和邊緣,似乎用某種暗紅色的塗料,畫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符號!因爲光線太暗,符號看不真切,但那種暗紅的顏色……很像幹涸的朱砂!
就是老舅說的“朱砂箱”!
箱子旁邊,還散亂地扔着幾把短柄的工兵鏟,鏟頭沾着新鮮的泥土。地上也有不少凌亂的泥腳印。
他們果然在挖東西?或者……埋東西?
我正想看得更仔細些,突然,客棧後門“吱呀”一聲開了!
我趕緊縮回枝葉後面,屏住呼吸。
一個人影閃了出來,正是白天那個矮胖的老板!他手裏拎着一個昏暗的馬燈,光線搖曳,照得他臉上陰晴不定。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然後快步走到那幾個木箱前,俯身,似乎檢查了一下箱子上的符號和鎖扣。
接着,他直起身,走到院子角落,掀開一塊蓋着的油布,下面竟然是一輛改裝過的、帶有小型柴油發動機和履帶的……山地搬運車?這東西能適應崎嶇山路,運送重物。
老板發動了搬運車,低沉的馬達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他熟練地將那三個木箱一一搬上車鬥,用繩索固定好。然後,他跳上駕駛座,操控着搬運車,緩緩駛向院子後面一扇更隱蔽、被柴草半掩着的小門。
小門被他推開,搬運車帶着沉重的木箱,軋過門檻,駛入了門後那條通往深山、更確切說是通往老司城遺址方向的廢棄山道!
他們要連夜運走!
我心髒砰砰直跳。怎麼辦?跟上去?這黑燈瞎火的深山老林,我一個人,對方可能有同夥,還有那詭異的朱砂箱……太冒險了。
可不跟,線索可能就斷了。
猶豫了幾秒,我一咬牙,輕手輕腳地從樹上溜下來。等搬運車的燈光和聲音在山道拐彎處消失後,我才從藏身處出來,跑到那扇小門前。
門後是一條被荒草淹沒大半的舊路,勉強能看出以前是條能走馬車的道,現在早已廢棄,崎嶇不平。搬運車的履帶留下了清晰的痕跡,空氣中還殘留着淡淡的柴油味。
我打開強光手電(調成散光,盡量不引人注意),循着車轍印,快步跟了上去。山路難行,又是上坡,我很快就開始喘氣,但不敢停。那搬運車速度不快,聲音在山谷裏傳得很遠,成了我最好的追蹤指引。
走了大概半個多小時,已經徹底深入山林,四周黑黢黢的,只有手電光照出一小片晃動的區域。蟲鳴消失了,連風聲都好像小了很多,氣氛壓抑得讓人心慌。
就在我轉過一個急彎,前方出現一片相對開闊的、亂石嶙峋的坡地時,忽然,手電光柱掃過前方不遠處的路邊——
那裏,赫然立着一個小小的、用石頭壘成的簡陋神龕!神龕裏沒有神像,只放着一個破舊的陶碗,碗裏似乎盛着些暗紅色的、半凝固的東西,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而更詭異的是,神龕前面,插着三根已經燃盡、只剩下短短一截的線香!香灰還是新鮮的!
有人在這裏祭拜過?就在不久前?是誰?客棧老板?還是……
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上來。這荒山野嶺,廢棄古道,深更半夜,誰跑來祭拜這麼個破神龕?祭拜的是什麼“東西”?
我強壓住心裏的發毛,想繞過神龕繼續追蹤車轍。但就在我經過神龕旁邊時,手電光無意中照到了陶碗裏的東西——
暗紅色,粘稠,帶着一股極其熟悉的、令人作嘔的甜腥鐵鏽味!
是血!而且是……不太新鮮的人血?還是混合了朱砂?
我胃裏一陣翻騰。這他娘的到底在搞什麼邪門儀式?!
就在這時,一陣陰冷、打着旋兒的山風毫無征兆地從坡地深處刮來,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發出“嗚嗚”的怪響。
那風,不偏不倚,正吹向神龕前那三截短短的香頭——
香頭上,明明已經熄滅、只剩灰燼的地方,竟然“噗”地一下,冒出了三點極其微弱的、幽綠色的火星!火星閃爍不定,仿佛有生命一般,在黑暗中詭異地亮了起來!
鬼吹燈?!
我汗毛倒豎,幾乎是本能地,一把扯出胸前的“趕山哨”,想也不想,對着那三點幽綠火星和神龕的方向,奮力吹響!
“嗚——!!!”
哨聲並不響亮,甚至有些嘶啞,但在寂靜的山谷裏卻異常清晰,帶着一種古老、蒼涼、仿佛能穿透靈魂的韻律。哨音響起的一瞬間,那三點幽綠火星猛地一跳,隨即“噗”地徹底熄滅,再無半點光亮。
那股陰冷的怪風也驟然停息。
神龕、陶碗、血污……依舊靜靜地待在那裏,在黑暗中沉默着,但剛才那股令人心悸的邪異氣息,似乎隨着哨聲消散了不少。
我大口喘着氣,心髒狂跳,握着“趕山哨”的手微微發抖。有用!老舅給的這玩意兒,真有用!
但我不敢再停留。剛才的動靜可能驚動了前面的人。我關掉手電,摸黑往前又追了一段,車轍印和馬達聲卻徹底消失了,仿佛那輛搬運車和上面的朱砂箱,憑空融入了前方的黑暗山嶺之中。
我站在黑暗中,四周是無聲的、仿佛隨時會撲上來的巨大山影。追丟了。
但這一夜的發現,已經足夠驚心動魄。趕屍客棧,深夜運送的朱砂箱,路邊的血祭神龕,詭異的“鬼吹燈”……
老司城方向的黑暗,正向我展露它猙獰的一角。
而我的“深山進修”,第一堂實踐課,就差點掛了科。
不行,得趕緊回去找老舅。這事兒,我一個人真扛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