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五點，哨聲依舊尖銳得像刀割。我出現在訓練場時，哈勒的目光像冰錐般射過來，仿佛要穿透我的顱骨，檢查那些“軟綿綿的念頭”是否還在。
上午的訓練科目，還是搬石。一塊比昨天更大的巨石，表面棱角鋒利得像野獸的獠牙。哈勒指了一條更陡峭的路，路面布滿鬆動的碎石，稍不留神，便會摔得粉身碎骨。
“今天，搬它往返二十次。中途石頭落地，或者你摔倒，次數清零，從頭再來。”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我沉默地走到巨石前，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弓身發力。而是先按母親筆記裏寫的，調整了一下呼吸，讓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復。然後，沒有用蠻力去硬撼，而是伸出手掌，用指尖，用腳底，一寸寸去感受巨石的紋路，去捕捉它的重心所在，去尋那個最省力的發力點，最穩固的支撐點。
哈勒的眼睛眯了起來，卻沒出聲。
我撐腰，將重心穩穩向下壓，腳趾死死摳住溼滑的凍土。感受着力量從腳底升起，順着微微彎折的膝蓋與髖部，緩緩傳導到腰背，再到手臂。不是僵直的對抗，而是帶着一絲試探性的“引導”，將那塊巨石，輕輕“請”離了地面。
重。太重了。手臂與腰背的肌肉瞬間繃緊到極致，舊傷處傳來尖銳的刺痛，疼得眼前發黑。可我死死咬着牙，努力維持着呼吸與重心的配合，邁出了第一步。
步伐比平時慢了許多，卻穩得驚人。不是拖曳，而是一種有控制的移動。呼吸的節奏，與步伐的頻率，與手臂承受的重量，竟漸漸形成了一種笨拙的、卻初具雛形的協調。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力量在身體裏流動的路徑，雖然時有滯澀，卻比以往純粹硬扛時，多了一絲奇異的“省力”感——不是真的省了力氣，而是力量的分配與傳導，變得更有效率。
哈勒始終跟在我身後，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當我完成第五個往返，渾身大汗淋漓，手臂抖得像篩糠，卻始終沒讓石頭落地、沒讓自己摔倒時，他忽然開口了。聲音依舊冷硬，卻似乎少了幾分先前的怒意。
“呼吸太刻意！重心後移了半寸！你想讓石頭帶着你滾下山崖嗎？調整！”
他在糾正我。不是全盤否定，而是用岩流的方式，對我那點“異端”的嚐試，進行着最苛刻的校準。
我心中一凜，立刻按他的喝斥調整姿態。就在那一瞬間，岩流的“硬”，與母親筆記裏的“流”，在身體的執行層面，發生了一次奇異的碰撞與融合。哈勒的指令像一把粗暴的鑿子，將我那點搖搖欲墜的“流動”，強行敲進了現實的、殘酷的軌道；而我心底對“感知”與“協調”的堅持，又讓這種修正，不至於徹底退回純粹的蠻力對抗。
訓練變得更難了，也更“費神”。我要同時扛住肩上的巨石、腳下的險路、哈勒的厲聲苛責，還要在心裏，小心翼翼地揣着那點“流動”的火苗，一點點調整，一點點試探。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消耗，讓我在第十五個往返時，徹底到了崩潰的邊緣。
巨石仿佛又重了十倍，每一次呼吸都帶着鐵鏽般的血腥味，眼前陣陣發黑，對重心的感知也變得模糊。就在我腳步一個趔趄，巨石即將脫手滑落的刹那——
“腳趾！抓地！”哈勒的暴喝，像驚雷般炸在耳邊。
幾乎是同時，母親筆記裏的一句話，閃電般劃過腦海：“力竭之時，感知尤不可失。重心如錨，呼吸如索，錨定索連，方有一線生機。”
瀕臨渙散的意識猛地一凝！我不再去管肩上的巨石，不再去想身體的疲憊，將最後一絲意念，全部集中在腳底與地面接觸的那一點。想象着腳趾像錨鉤一樣，深深扎進凍土深處！同時，用盡全身力氣，調整出一次綿長的呼吸，仿佛將那股微薄的氣，與腳下的“錨”，緊緊連在了一起！
“喝——！”
一聲低吼從胸腔深處迸發出來，混着岩流的狠勁，也帶着一絲莫名的韌性。傾斜的身體，竟在千鈞一發之際，穩穩刹住！滑脫的巨石被重新控住，縱然搖搖欲墜，卻終究沒有落地！
我僵在原地，渾身劇烈顫抖，汗水像瀑布般往下淌，幾乎要虛脫。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剛才那一刻，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那不是哈勒教的硬，也不是母親寫的柔，而是在極致的壓迫下，兩種力量碰撞出的火花——一種屬於我方凌的，粗糙、卻無比真實的求生本能，與身體智慧。
哈勒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山風在我們之間呼嘯而過，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臉上生疼。
“繼續。”
最終，他只吐出兩個字。語氣裏，卻多了一絲極細微的、難以察覺的鬆動。
我喘着粗氣，拖着灌了鉛的腿，一點點挪動腳步，開始了第十六個往返。
陽光終於刺破雲層，金色的光芒灑在雪峰之巔，也照亮了訓練場上那個背負巨石的身影。步履維艱，卻從未真正倒下。汗水與雪水在臉上交融，滴落在冰冷的石頭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岩流的“根”，還在繼續捶打。
但母親的“流”，已如一道隱秘的泉水，在堅硬的凍土之下，悄無聲息地，開始滲透、流淌。
沖突並未消解，反而因爲我的嚐試，變得更加尖銳。可我知道，從今天起，岩流的訓練於我而言，不再是單純的忍受與對抗。它變成了一場更復雜、也更危險的探索——在哈勒鑄就的冰冷鐵砧上，我要親手捶打出，一塊既堅硬如岩、又內蘊流光的，獨屬於方凌的鋼。
前路依舊鋪滿荊棘與寒霜，但眼底深處，那點源自母親筆記的微光，與岩流磨礪出的硬核，正以一種痛苦而緩慢的方式，緊緊相擁，緩緩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