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消防車尖銳的嘶鳴由遠及近,像鋼針一樣刺破被火光映紅的夜空,也刺穿了老城區混亂的神經。紅藍閃爍的警燈很快加入了這場光與影的狂舞,從不同方向匯聚而來,將這片平沉寂的角落映照得如同光怪陸離的舞台。

周建國蜷縮在牆另一側散發着惡臭的垃圾堆裏,耳朵緊貼着冰冷溼的地面。各種聲音隔着牆壁傳來,模糊而又清晰:水龍沖擊火焰的譁啦聲,消防員急促的呼喊,警察維持秩序的喇叭聲,看熱鬧人群的嗡嗡議論,還有……吳司機手下那些人壓低的、焦躁的對話。

“人跑了!從那邊翻牆跑的!”

“老四呢?”

“在、在巷子裏……那老東西……下手太黑……”聲音裏帶着難以掩飾的痛楚和驚怒。

“廢物!先別管他!火!控制火勢!別讓消防的和條子注意我們!”

“那個老釘子戶……”

“帶走!先弄上車!媽的,事情鬧大了!”

腳步聲,拖拽聲,老孫頭壓抑的、含混的怒罵和掙扎聲,然後是車門開關的悶響,引擎發動,輪胎碾過碎石,快速駛離。

消防水龍持續噴射,火勢得到了控制,但濃煙依舊滾滾,夾雜着塑料和木材燒焦的刺鼻氣味,隨風飄散,籠罩了大半個街區。

周建國躺在垃圾堆裏,一動不動,像一具真正的屍體。身體的每一處都在叫囂着疼痛,肺葉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收縮都帶來撕裂般的灼痛和濃重的血腥味。他緊閉着眼,眼皮卻在不受控制地微微跳動。耳朵捕捉到的每一個聲音,都在他腦海中拼湊出牆那側的景象。

老孫頭被帶走了。那個倔強的、爲他頂住壓力的老頭,終究還是落入了對方手中。下場會怎樣?他不敢深想。心底泛起一絲愧疚,但很快被更深沉的冰冷覆蓋。這是他選擇的路,布滿荊棘和血腥,任何同情和猶豫,都可能成爲致命的破綻。

火勢漸漸被撲滅,消防車的警笛聲不再那麼刺耳,水聲也停了。警察開始疏散圍觀人群,盤問附近的住戶。但他們的重點顯然是火災本身——起因、損失、是否有人員傷亡。對於之前發生在巷子裏的那場未遂的抓捕和沖突,似乎並未引起太多注意。或者說,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吳司機的人應該已經撤走了大部分,只留下少量眼線。但警察的出現,本身就是一個變數。他們至少不敢在明面上再大肆搜捕。

這是個機會。混亂即將平息,但餘燼未冷,正是渾水摸魚、悄然脫身的時候。

周建國強撐着,一點一點,從垃圾堆裏蠕動着爬出來。他不敢站直,依舊佝僂着,讓那件肮髒破舊的棉襖盡可能包裹住自己。臉上、手上糊滿了垃圾的污漬和涸的血跡,在昏暗的光線下,與一個真正的、瀕死的流浪漢無異。

他貼着牆,像一抹無聲的影子,朝着與起火點、也與警車聚集地相反的方向挪動。每一步都沉重虛浮,但他強迫自己邁出。他必須離開這片區域,離得越遠越好。

夜色濃重,火光漸熄,只有零星幾盞路燈和遠處消防車、警車頂燈的光芒,在煙霧中暈開一片片朦朧的光團。空氣裏彌漫着焦糊、水汽和灰塵的味道。

他專挑最黑暗、最僻靜的小巷穿行,避開任何有光亮和人聲的地方。老城區待拆的復雜地形,此刻成了他最好的掩護。他對這一片殘存的熟悉感,支撐着他沒有徹底迷失方向。目標是明確的——遠離這裏,前往城市另一端的、更混亂龐大的城中村區域。那裏魚龍混雜,流動性大,是藏匿行蹤的理想之地。

但距離不近。以他現在的狀態,走過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他需要交通工具,或者……錢。

錢。他想起了貼身口袋裏剩下的十六塊錢。這點錢,連打車都不夠。而且出租車太顯眼。

他的目光掃過街邊。一家早已打烊的臨街小超市門口,停着一輛半舊的自行車,用一細鏈鎖鎖在旁邊的消防栓上。車主大概就住在樓上。

周建國停下腳步,在陰影裏觀察了片刻。樓上窗戶黑着。周圍無人。

他走了過去,從懷裏掏出那繳獲的黑色伸縮警棍。很沉,很結實。他雙手握住,用盡力氣,對準那細鏈鎖的鎖扣,狠狠砸下!

“鐺!”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他心髒狂跳,立刻蹲下身,縮在自行車和消防栓的陰影裏,屏息傾聽。樓上沒有動靜,遠處的聲音依舊嘈雜。

鎖扣被砸得變形,但沒有斷開。他又砸了一下,兩下……虎口震得發麻,手臂酸軟。終於,在第四下的時候,鎖扣“咔”一聲崩開了。

他扯掉鎖鏈,扔掉警棍——這東西太扎眼。然後,他顫抖着扶住冰冷的自行車車把。試着蹬了一下,鏈條發出生澀的摩擦聲,但還能動。

他不再猶豫,翻身騎了上去。車身因爲他的重量和不穩而劇烈搖晃了幾下,差點摔倒。他穩住身體,用盡全力蹬動腳踏。

自行車發出吱吱呀呀的呻吟,載着他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歪歪扭扭地駛入了更深的夜色。

夜風冰冷,刮在臉上像刀子。但他卻感到一絲詭異的暢快。身體隨着蹬踏的動作機械地運動,肺部的疼痛似乎都因此麻木了一些。他低着頭,弓着背,將臉埋進豎起的、散發着異味的棉襖領子裏,只露出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車燈(他自己沒有燈)勉強照亮的一小片路面。

他不敢走大路,只敢在蛛網般的小巷裏穿行。黑暗是最好的保護色,但也充滿了未知的危險。坑窪的路面幾次差點把他顛下來,他死死抓住車把,手指關節捏得發白。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剛才的一幕幕:老孫頭倔強的怒罵,輪胎爆裂的悶響,黑衣男人痛苦的慘嚎,火焰舔舐夜空的光芒,還有那份被老孫頭藏在身上、不知下落的復印件……

他不知道自己這麼做對不對,值不值得。他只知道,他不想再像上輩子那樣,無聲無息地腐爛,連累女兒一生。哪怕最終仍是失敗,哪怕下一秒就會倒下,他也要在這條布滿荊棘的路上,掙扎着,留下一點痕跡,濺起一點血花。

自行車穿過一片又一片沉睡或半沉睡的街區。燈火漸稀,房屋越發低矮破敗,街道越發肮髒混亂。他進入了城市另一端的邊緣地帶——規模龐大的“清河”城中村。這裏是外來務工者、小攤販、拾荒者和各種灰色行當人員的聚集地,人口密度極高,管理混亂,晝夜不息。

在這裏,他這副尊容,反而不再那麼扎眼。

他找到一條堆滿垃圾、污水橫流的小巷深處,將自行車隨手扔在一個臭氣熏天的垃圾桶旁邊。這輛車不能再騎了,目標太大。

他扶着溼滑膩的牆壁,慢慢走到巷子盡頭。那裏有一個用破木板和石棉瓦搭成的、搖搖欲墜的窩棚,似乎是某個拾荒者的臨時居所,此刻空着,散發着濃重的黴味和尿臊氣。

他掀開髒得看不出顏色的門簾,鑽了進去。裏面空間狹小,只有一張用磚頭墊起的破木板,上面堆着些看不出顏色的破爛被褥。地上散落着空酒瓶和煙頭。

周建國再也支撐不住,像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冰冷的木板上。劇烈的咳嗽再也壓制不住,他蜷縮起身子,咳得撕心裂肺,咳得眼前陣陣發黑,咳出大口大口的、帶着泡沫的暗紅色血液,濺在肮髒的被褥和地上。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籠罩下來。他能感覺到生命力正隨着咳嗽和失血飛速流逝。寒冷從四面八方襲來,穿透單薄的破棉襖,侵入骨髓。他控制不住地開始發抖,牙齒咯咯作響。

要死了嗎?就死在這裏,像一條真正的野狗,在這個無人知曉的肮髒角落?

不……還不能……名單……女兒……老孫頭……還有……那潭被他攪動的死水……

他顫抖着手,摸向懷裏。觸手冰涼堅硬的,是那把羊角錘的木柄。還有……貼身藏着的,那本薄薄的、他自己的記賬本。

他掙扎着,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摸出記賬本和一支快沒油的圓珠筆——筆是從老孫頭家桌上順手拿的。就着窩棚縫隙透進來的、遠處路燈的慘淡微光,他翻到新的一頁。

筆尖顫抖,字跡歪斜模糊,幾乎難以辨認,但他還是努力地、一筆一劃地寫着:

“火起,孫陷,吾傷,遁。名單已出,石入死水,漣漪未現。身如殘燭,油盡燈枯。然心火未熄,恨意難平。若就此死,則前功盡棄,女危,孫殆,賊子逍遙。不甘!不甘!不甘!”

寫到最後三個“不甘”,筆尖幾乎劃破紙張,力透紙背。寫罷,他丟下筆,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嘔出更多的血沫。

他靠在冰冷的木板牆上,口劇烈起伏,眼前一陣陣發黑,意識開始模糊。耳邊似乎響起了許多聲音:月芳的哭聲,秀雲的呼喚,陳明宇的獰笑,林律師冰冷的語調,吳司機平靜的威脅,老孫頭倔強的怒罵,還有消防車的嘶鳴,火焰的噼啪……

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越來越響,越來越混亂,最後變成一片尖銳的耳鳴。

他要死了。這次,大概是真的了。

也好……累了……太累了……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深淵時,懷裏的某個硬物,硌了他一下。

是那把羊角錘冰冷的金屬錘頭。

冰冷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刺入他即將渙散的神經。

不。

還不能。

他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眼底,那點將熄未熄的火星,驟然爆出一絲微弱卻執拗的光芒。

他不能死在這裏。至少,不能像這樣毫無價值地死掉。

他掙扎着,再次伸手入懷,這次,摸到的不是錘子,也不是賬本。是那個小小的、用塑料紙包裹的、老李頭給的藥粉包。只剩下最後一點了。

他用牙齒撕開塑料紙,將裏面苦澀辛辣的粉末全部倒進嘴裏,就着喉嚨裏殘餘的血腥味,咽下去。藥粉得他一陣反胃,但他強行忍住。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這來歷不明的藥粉真的有點邪門的效力,片刻之後,那股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的劇痛,竟然稍微緩和了一些。雖然呼吸依舊困難,腔依舊灼痛,但至少,眼前不再陣陣發黑,瀕死的感覺似乎退去了一點。

他獲得了短暫的、寶貴的清醒。

他靠在牆上,喘息着,開始冷靜地、殘酷地分析自己當下的處境。

重傷,瀕死,被追捕,身無分文,藏身肮髒窩棚。

優勢?幾乎沒有。非要說有,那就是對方暫時不知道他藏在這裏。還有,他手裏有一把錘子,一警棍(雖然扔了,但知道在哪),以及……對方不知道他已經把最致命的名單送了出去。

劣勢?全是劣勢。最大的劣勢是時間和健康。他撐不了多久了。必須在自己倒下之前,把事情推到對方無法輕易掩蓋的地步。

怎麼做?

老孫頭被抓,復印件被搜走。對方一定會嚴加審問,試圖挖出他的下落,也會全力追查名單的下落。老孫頭能扛多久?他不知道。但他必須假設老孫頭最終會開口,或者對方通過其他途徑,很快會再次鎖定他。

他需要制造更大的混亂,轉移對方的注意力,同時,爲那份“投遞”出去的名單爭取被發現、被重視的時間。

怎麼制造混亂?

他想起巷子裏那些被嚇壞的老鄰居,想起那些在窗戶後窺視的眼睛。火,可以撲滅。但人心裏的恐懼和懷疑,一旦被點燃,就沒那麼容易熄滅了。

那份復印件雖然被搜走,但老孫頭之前肯定給那幾個老鄰居看過,他們也聽到了老孫頭的話。消息,已經像病菌一樣,在這片即將拆遷的街區悄悄傳播開了。

他需要給這“病菌”加一把火,讓它爆發出來。

一個計劃,在他心中逐漸成形。瘋狂,危險,但或許有效。

他需要工具。不止是錘子。

他的目光落在窩棚角落裏,那裏堆着些拾荒者撿來的破爛。他爬過去,忍着惡心,在裏面翻找。空酒瓶,鏽鐵皮,廢電線……最後,他找到了半罐不知道是什麼的、刺鼻的液體,像是某種劣質油漆稀釋劑或者汽油殘留。還有一個破舊的一次性打火機,試了試,居然還能打出微弱的火苗。

夠了。

他將這半罐刺鼻液體小心地塞進懷裏,用破布包好。打火機也收好。羊角錘別在後腰。

然後,他掙扎着站起來,掀開門簾,再次踏入外面冰冷的夜色。

夜色更深,城中村並未完全沉睡。廉價錄像廳的霓虹還在閃爍,路邊攤飄來食物和油脂的味道,暗巷裏傳來醉漢的囈語和女人的調笑。各種復雜的氣味和聲音混雜在一起,構成一幅混亂而又充滿生機的底層畫卷。

周建國低着頭,沿着牆,像一個真正的流浪者,朝着來時的方向,朝着那片剛剛經歷火災、人心惶惶的老城區邊緣走去。

他不是去自投羅網,而是去點燃另一場火。

一場在人心深處燃燒的、無法用消防水龍撲滅的火。

他走得很慢,很艱難,但步伐異常堅定。破舊的棉襖在夜風中飄動,像一面沉默的、襤褸的旗幟。

夜色,吞沒了他佝僂而執拗的背影。

而在他身後遙遠的城市另一端,市紀委那座莊嚴肅穆的大樓門口,信訪舉報信箱在昏暗的路燈下靜立。一個髒兮兮的礦泉水瓶,不知被誰,或許是風吹,或許是某個無心的踢動,從角落裏滾了出來,停在信箱下方的陰影裏,瓶身微微反着光。

夜還很長。餘燼之下,暗火在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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