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十七分。
公寓的門鎖發出極輕微的電子音,咔噠一聲。
樊勝美其實沒睡沉。噩夢的餘悸像冰冷的水,退去後留下一片溼漉漉的、緊繃的神經。一點細微的聲響,就足以讓她從淺眠中驚醒。
她僵在床上,屏住呼吸,心髒在黑暗中狂跳。
腳步聲。
很輕,但沉穩,踩在客廳厚實的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音。可她能感覺到那股存在感,正穿過客廳,朝着臥室的方向靠近。
不是幻覺。
她的手指猛地攥緊被角,指節發白。眼睛在黑暗中睜大,死死盯着臥室門的方向。
門把手被壓下。
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
走廊裏微弱的光,勾勒出一個高大挺拔的剪影,站在門口。他沒有立刻進來,也沒有開燈,就那樣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幾秒鍾,或許更久。
然後,他走了進來。
依然沒有開燈。
他徑直走到窗邊那張寬大的單人沙發旁,坐下。沙發皮革在他身體重量下發出輕微的、受壓的嘆息聲。
整個過程中,他沒有發出任何其他聲音,甚至沒有看向床的方向。
但樊勝美知道,他知道她醒了。
黑暗成了最好的掩護,也成了最透明的幕布。月光被厚重的窗簾擋住,只從縫隙漏進幾縷極淡的銀灰色,勉強勾勒出房間家具模糊的輪廓,和他坐在沙發上的、更濃重的影子。
空氣裏只有她自己壓抑的、幾不可聞的呼吸聲,和他那邊傳來的、幾乎同樣輕淺的呼吸。
時間在濃稠的黑暗裏被拉長,每一秒都清晰可數。
恐懼慢慢褪去,變成一種更復雜、更令人不安的緊繃。他不知道嗎?他爲什麼來?爲什麼不開燈?爲什麼只是坐着?
無數的疑問在腦子裏沖撞,她卻連動一下手指都不敢。
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被這沉重的寂靜瘋時,他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很低,很沉,在黑暗中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所有虛假的平靜。
“挨打的時候,”
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或者只是給她反應的時間。
“怎麼想?”
樊勝美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停了一拍,然後更加瘋狂地跳動起來,撞得腔生疼。
他怎麼知道?
是昨晚的夢話……還是……那些調查資料?
寒意順着脊椎一路爬升,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在被子裏蜷縮得更緊,牙齒不受控制地開始輕輕打顫。
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也放大了那份被徹底窺破隱私的羞恥和恐懼。
他沒有催,只是安靜地等待。黑暗中的沉默,比任何問都更有壓力。
過了很久,久到她以爲自己的喉嚨已經鏽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才聽見自己澀的、嘶啞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來。
“……想快點長大。”
聲音輕得像嘆息,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吐出後面幾個字。
“……逃出去。”
說完,她緊緊閉上眼,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黑暗,隔絕他可能投來的任何目光,也隔絕掉自己剛剛袒露的、最不堪的脆弱。
房間裏重新陷入寂靜。
比剛才更深,更重。
她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聲音,聽到窗外遙遠的風聲,甚至能想象出他坐在沙發上,可能正看向她這個方向的姿態。
但沒有預想中的嘲諷,沒有冰冷的評估,沒有“方”居高臨下的評判。
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片接納了這脆弱秘密的、沉默的黑暗。
不知又過了多久。
沙發皮革再次傳來輕微的摩擦聲。
他站了起來。
腳步聲響起,依舊很輕,朝着門口的方向。他沒有說“晚安”,沒有留下任何話語,就像他來時一樣。
門被輕輕帶上。
隔絕了走廊最後那點微光,房間重新被完整的黑暗吞沒。
樊勝美依舊保持着蜷縮的姿勢,一動不動。臉頰貼在冰涼的枕頭上,那裏不知何時已經溼了一片。
奇怪的是,那徹骨的寒意,似乎隨着他的離開,也帶走了一些。
留下的,是一種空茫的、劫後餘生般的疲憊,和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隱秘的鬆動。
他問那個問題,是什麼意思?
同情?探究?還是……另一種形式的確認?
她不知道。
但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深夜裏,在剛剛袒露了最不堪過往的此刻,她竟奇異地沒有感覺到預料中的、更深的羞恥或恐懼。
只有一種精疲力盡後,近乎麻木的平靜。
窗外,城市的燈火在遙遠的黑暗中明明滅滅。
像無數雙沉默的眼睛,也像無數個未曾言說的秘密。
而其中一個秘密,剛剛在這間黑暗的臥室裏,被輕輕觸碰,又迅速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