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中大營的夜色比秦嶺更沉。
韓信——或者說,此刻已與馬謖記憶完全融合的那個存在——躺在病榻上,望着帳頂跳動的燭影。肋下的傷口傳來陣陣隱痛,軍醫說箭鏃淬過毒,雖已剜去腐肉,但餘毒未清,需靜養月餘。可他知道,戰爭不會等人,諸葛亮更不會。
帳簾輕響,一人悄然而入。不是侍從,不是醫官,而是楊儀。
這位以嚴苛著稱的蜀漢長史在榻前站定,手中捧着一卷竹簡。燭光下,他的臉色晦暗不明。
“馬將軍,”楊儀的聲音很輕,輕得近乎耳語,“丞相有命,待將軍傷愈,需詳述街亭之戰全過程。每一道軍令,每一次調動,每一處布置——皆需記錄在案。”
韓信心中警鈴微鳴。這不是尋常的戰報匯總,這是審查。
“楊長史,”他緩緩坐起,傷口牽動讓他額頭滲出細汗,“街亭戰事,王平將軍、李盛校尉皆在軍中,他們所知...”
“丞相要聽將軍親口說。”楊儀打斷他,將竹簡放在榻邊小幾上,“尤其是,將軍如何預判張鄶每一步動向,如何設計南坡伏擊,如何想到迂回襲其中軍...這些用兵之法,與將軍往所學,似乎頗有不同。”
帳中空氣仿佛凝固了。韓信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沉穩,但比往常快了一分。他抬眼看向楊儀,這位長史的眼睛在陰影中閃着幽光,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韓信開口,聲音因傷痛而沙啞,“街亭絕地,若按常法,必敗無疑。唯有出奇,方能致勝。”
“奇在何處?”
“奇在知彼。”韓信直視楊儀的眼睛,“張鄶用兵謹慎,我便示弱誘其冒進;張鄶多疑,我便虛實相間亂其心神;張鄶善用地形,我便反用地形設伏。一切用兵,皆因勢利導,並無定法。”
楊儀沉默片刻,忽然問:“將軍可知‘錐形陣’?”
韓信心中一凜。錐形陣是他昨在南坡反擊時臨時布下的戰法,那是八百年前他改良自秦軍的陣法,在三國時代本不該出現。
“偶然得之。”他面不改色,“昔讀《六韜》《三略》,見古戰法中有‘錐矢之陣’,遂加變通,用於山地混戰。”
“哦?”楊儀似笑非笑,“那將軍可知,錐形陣最早見於韓信井陘口之戰?史載,韓信背水列陣,以錐形陣破趙軍二十萬。此陣後世失傳已近四百年,將軍竟能從古籍中‘變通’而出?”
燭火爆出一個燈花,噼啪作響。
帳中死寂。韓信能感到冷汗正沿着脊椎滑下。他太大意了,或者說,太沉浸在戰場的快意中,忘了這個時代也有兵書,也有史冊,也有明眼人。
“楊長史博學。”他終於開口,“謖確實參考了井陘口之戰。韓信背水列陣,置之死地而後生,與街亭絕境何其相似。讀史至此,心有所感,故仿其形,用其神。”
這個解釋牽強,但勉強說得通。楊儀盯着他看了許久,久到韓信幾乎要以爲對方看穿了一切。但最終,長史只是點了點頭。
“將軍好好養傷。”他轉身走向帳門,在簾幕前停下,“丞相還說,待將軍傷愈,要將軍入幕府參贊軍事。隴右新定,北伐方興,正是用人之際。”
簾幕落下,腳步聲漸遠。
韓信靠在榻上,長長吐出一口氣。剛才那片刻的交鋒,比街亭血戰更讓他心驚。楊儀明顯是奉諸葛亮之命前來試探,而諸葛亮...那位羽扇綸巾的丞相,恐怕已經察覺到了什麼。
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馬謖的記憶——那些與諸葛亮燈下對弈、談兵論道的夜晚,那些丞相眼中毫不掩飾的賞識與期許。馬謖視諸葛亮如師如父,而諸葛亮待馬謖,也確實不同於其他將領。
正因如此,任何異常都更難掩飾。
“丞相...”韓信低聲自語。他能感受到這具身體深處涌起的復雜情緒:孺慕,敬畏,愧疚,還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畏懼。馬謖太了解諸葛亮的洞察力了,那種洞察能看透人心,能洞悉萬物。
帳外忽然傳來喧譁聲。韓信睜眼,聽到王平粗豪的嗓音在與人爭執:
“將軍重傷未愈,豈能見客!”
“魏將軍有丞相手令,誰敢阻攔!”
魏將軍?魏延?
帳簾猛地被掀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大步踏入。來人約莫四十餘歲,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一身玄甲未卸,風塵仆仆,正是蜀漢前軍大將魏延。
“馬幼常!”魏延聲音洪亮,震得帳中燭火搖曳,“聽說你守住了街亭?還以兩萬殘兵擋住張鄶六萬大軍?哈哈,好!好!我早說你有大將之才!”
韓信撐起身子:“文長將軍何時從隴右回來的?”
“剛到!”魏延一屁股坐在榻邊,毫不客氣地拿起水壺灌了一大口,“丞相命我回漢中整軍,三後還要北上。嘿,你在街亭打得漂亮,我在祁山也沒閒着——郭淮那老小子被我打得縮回上邽不敢出頭!”
他說話時眼中閃着興奮的光,那種光芒韓信很熟悉,那是真正嗜戰之人才有的眼神。八百年前,他麾下也有這樣的將領,比如那個總是沖鋒在前的灌嬰。
“隴右局勢如何?”韓信問。
“大局已定!”魏延一拍大腿,“天水、南安、安定三郡皆降,涼州刺史徐邈還在觀望,但我看也撐不了多久。只要長安那邊曹真不親自來,隴右就是我大漢囊中之物!”
他說得豪邁,但韓信聽出了言外之意:曹真。曹魏大將軍,張鄶的上司,真正的勁敵。街亭之戰雖然慘勝,但只是拖住了張鄶,曹真的主力還在長安虎視眈眈。
“丞相有何打算?”
魏延壓低了聲音,眼中閃過狡黠的光:“幼常,這裏沒外人,我且問你——若丞相讓你選,下一步是穩守隴右,還是東出關中?”
韓信心中一動。這是戰略抉擇,也是立場試探。魏延以勇猛聞名,但絕非莽夫,他這一問,既是請教,也是觀察。
“謖以爲,”韓信緩緩道,“當先固隴右,再圖關中。”
“哦?爲何?”
“隴右新附,人心未定。若急圖關中,一旦戰事不利,隴右必反,屆時前有堅城,後有叛亂,危矣。”韓信看着魏延,“反之,若先固隴右,屯田養兵,連結羌胡,則進可攻退可守。關中雖險,然曹魏內政不穩,假以時,必有可乘之機。”
魏延盯着他,忽然大笑:“好!說得好!與丞相所言不謀而合!”他站起身,在帳中踱步,“幼常啊幼常,街亭一戰,你不僅守住了要地,連用兵韜略也精進如斯!我早與丞相說,你馬幼常非池中之物!”
他走到帳門前,又回過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不過幼常,有句話我得提醒你。朝中有些人,見你立下大功,心中未必舒服。楊儀那廝剛才來過吧?小心些,此人最善羅織罪名。”
說完,也不等韓信回應,大步離去。
帳中重歸寂靜。韓信靠在榻上,心中波瀾起伏。魏延的提醒不是空來風,蜀漢朝堂的暗流,比他想象得更深。楊儀的試探,魏延的拉攏,還有那些“心中不舒服”的人...這一切都說明,街亭的勝利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戰場的開始。
更讓他憂心的是諸葛亮的態度。那位丞相太聰明了,聰明到能看出馬謖的變化絕非尋常“頓悟”能解釋。而一旦懷疑的種子種下...
窗外傳來梆子聲,已是三更。韓信卻毫無睡意。他起身走到案前,就着燭火展開楊儀留下的竹簡。簡上空白,但簡牘的紋理中,隱約能看到淡淡的字跡——是水印,一種特殊的密寫手法。
韓信蘸水輕拭,字跡漸漸顯現。只有八個字:
“魂非其主,神似故人。”
燭火猛地一跳。
韓信的手停在半空,竹簡上的水跡在燭光下泛着幽光。那八個字如八把冰錐,刺穿了他所有的僞裝。諸葛亮知道了?知道多少?從何時起?
帳外忽然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不是巡邏衛兵那種整齊的步伐,而是刻意放輕的、幾乎融在夜風裏的窸窣聲。有人在帳外窺探。
韓信不動聲色地將竹簡卷起,吹熄燭火,躺回榻上。黑暗中,他的眼睛睜着,耳邊是帳外隱約的呼吸聲——不止一人,至少三個,呈三角方位圍住了營帳。
監視?保護?還是...囚禁?
他想起魏延的話:“朝中有些人,見你立下大功,心中未必舒服。”也想起楊儀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蜀漢的朝堂,從來不是鐵板一塊。荊州派、東州派、益州本土派...馬謖屬於襄陽馬氏,是荊州派的中堅,而荊州派在諸葛亮北伐中占據主導,這本就招人嫉恨。
街亭之戰前,馬謖若敗,這些人會落井下石;如今馬謖立下不世之功,他們恐怕更不會甘心。
黑暗中,韓信的手緩緩握緊。他能感到傷口在隱隱作痛,但比傷口更痛的,是那種熟悉的、在未央宮中曾經感受過的寒意——功高震主,才大招忌。八百年前,他死在長樂宮的鍾室裏;八百年後,難道要重演同樣的悲劇?
不。
他睜開眼,眼中映着帳外透進的微光。這一次,他不會重蹈覆轍。這一次,他有馬謖的記憶,有對這個時代的了解,更重要的是——他有第二次機會。
帳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韓信重新點燃燭火,展開一卷空白竹簡,開始書寫。不是戰報,不是請功表,而是一封請罪書。
“臣謖頓首再拜:街亭之戰,雖僥幸得全,然損折將士過萬,血流成河,屍骨盈野...臣本書生,不諳軍旅,蒙丞相錯愛,委以重任,然臨陣失措,指揮無方...幸賴將士用命,王平、李盛諸將死戰,方保要隘不失...此非臣之功,實將士之血、大漢之運也...今請削職貶爵,以慰陣亡將士在天之靈...”
寫到這裏,他停筆。燭光下,墨跡未的字跡顯得有些刺眼。這是以退爲進,也是試探。他要看看,諸葛亮會如何回應,朝中衆人又會如何反應。
更重要的是,他要爭取時間。傷愈之前,他需要理清這個時代的權力格局,需要了解蜀漢內部的矛盾,需要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窗外,東方天際泛起微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但對於韓信來說,真正的戰爭——在朝堂上,在人心中的戰爭——才剛剛拉開序幕。
遠處傳來晨的鼓聲,那是諸葛亮親自訓練的中軍精銳在練。鼓聲沉穩有力,如同那位丞相的意志,籠罩着整個漢中,籠罩着這個在風雨飄搖中堅持了四十三年的季漢政權。
韓信放下筆,望向帳外漸亮的天色。
北伐還在繼續,大漢的旗幟還要前進。而他要做的,不僅是在戰場上取勝,更要在人心的戰場上,活下去。
帳簾忽然被掀開,一個年輕文吏躬身而入:“馬將軍,丞相有請——赴晨會議事。”
這麼早?韓信心中一凜。他看了看自己滿身的繃帶,又看了看文吏平靜無波的臉。
“謖傷重,恐難...”
“丞相說,”文吏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將軍若不能行走,可乘輿前往。今之議,關乎北伐大計,將軍不可缺席。”
四目相對。韓信在文吏眼中看到了某種熟悉的東西——那是諸葛亮身邊人特有的、冷靜而堅定的眼神。
“好。”他緩緩起身,“請稍候,容我更衣。”
更衣時,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不是恐懼,是興奮。那種久違的、在刀尖上舞蹈的興奮。
八百年前,他面對的是劉邦的猜忌、呂後的陰謀;八百年後,他面對的是諸葛亮的審視、朝堂的暗流。
但這一次,他不再是無辜的韓信,而是融合了馬謖記憶的、全新的存在。
這一次,他要贏的,不只是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