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三刻,中軍帳外的影斜得厲害。
韓信在帳前下了步輿,傷口被一路顛簸折磨得突突直跳,額角已滲出細密的冷汗。他抬頭,看向那面在晚風中微微翻卷的“漢丞相諸葛”大旗,忽然想起八百年前,他第一次走進劉邦大帳時的情景——那時他還是個籍籍無名的執戟郎,帳中諸將的目光充滿輕蔑。
歷史從不重復,卻總是押韻。
“馬將軍,丞相有請。”帳前侍衛掀開簾幕,動作恭敬,眼神卻銳利如鷹。韓信點頭,深吸一口氣,忍着劇痛挺直腰背,邁步入帳。
帳內光線比想象中暗。不是燭火不足,而是所有光源都被巧妙地遮擋、引導,最終聚焦在一個地方——帳中央那張巨大的棋盤。
圍棋棋盤。
諸葛亮獨坐棋盤一側,身着素色深衣,未戴綸巾,長發只用一木簪鬆鬆綰起。他手中拈着一枚黑子,正低頭凝視棋局,聽到腳步聲也未抬頭。
“幼常來了。”聲音很輕,像自語,“坐。”
韓信在棋盤對面坐下。棋盤上已落了百餘子,黑棋如鐵桶般圍住中腹,白棋則散落邊角,看似勢弱,卻在幾處要害埋着尖刺般的伏筆。這棋風…韓信眯起眼,像,太像了。
“會弈否?”諸葛亮終於抬頭,那雙眼睛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
“略知一二。”韓信謹慎回答。馬謖記憶中,確實常與諸葛亮對弈,且勝少負多。
“那便好。”諸葛亮將手中黑子遞給他,“此局是亮與一位故人未完之局。幼常執白,替那位故人續弈,如何?”
韓信接過棋子,指尖觸到溫潤玉石,心中卻是一凜。故人?哪位故人?爲何要他續弈?他低頭細看棋局,越看越心驚——這棋路,這布局,這在中腹蓄勢、在邊角設伏的風格…
分明是他自己的棋風。
八百年前,他常與張良對弈。張良善守,棋風綿密如天網;他善攻,棋風凌厲如刀鋒。兩人對弈,常從午後到深夜,勝負在伯仲之間。而眼前這盤棋,白棋的每一手,都帶着他當年的影子。
“丞相的故人…”韓信緩緩落下一子,落在黑棋看似鐵桶的陣勢中一個極隱蔽的縫隙處,“想必是位有丘壑之人。”
諸葛亮看着那手棋,眼中閃過一絲異彩。他沒有立刻回應,而是拈起一枚黑子,落在白棋剛才那手的斜對角,似堵非堵,似攻非攻。
“確是有丘壑。”諸葛亮的聲音很平靜,“可惜,丘壑太深,終成溝壑。”
帳中燭火噼啪一聲。韓信感到後背的寒毛豎了起來。他強自鎮定,又落一子,這次是直刺黑棋腹地的一記尖沖——八百年前,張良曾說他這一手“如韓信用兵,直搗黃龍”。
諸葛亮執棋的手停在半空。良久,他忽然笑了,笑聲很輕,卻讓整個營帳的空氣都爲之震顫。
“幼常,”他放下棋子,抬起眼直視韓信,“你知道亮平生最佩服何人?”
“謖…不敢妄測。”
“是淮陰侯韓信。”諸葛亮一字一句道,“並非佩服他的功業,也非佩服他的兵法,而是佩服他一樣東西——能將不可能變爲可能的,那種天賦。”
韓信的手按在棋盤邊緣,指節發白。
“背水列陣,半渡而擊,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諸葛亮的手指在棋盤上虛劃,“這些戰法,看似冒險,實則每一步都經過精密計算,每一次都抓住了對手最不可能防備的破綻。這種天賦,非讀兵書可致,非經戰陣可練,乃天授也。”
他頓了頓,目光如劍:“而幼常你在街亭,也展現了這種天賦。”
帳中死寂。只有燭火跳動的聲音,和帳外隱約傳來的巡夜梆子聲。
韓信緩緩吐出一口氣。他知道,攤牌的時候到了。諸葛亮太聰明,聰明到任何僞裝在他面前都如同透明。與其繼續遮掩,不如…
“丞相可知,”他抬起頭,迎上諸葛亮的目光,“韓信最後爲何而死?”
諸葛亮眼神微動:“功高震主,才大招忌。”
“不完全是。”韓信搖頭,“是因爲他不明白,有些棋局,贏了便是輸了。”
他伸手,在棋盤上點了幾處:“你看,白棋看似處處受制,實則在這、這、這幾處,都埋有後手。若黑棋一味強攻,白棋可棄中腹,取邊角;若黑棋轉攻邊角,白棋可破中腹。這本是一盤活棋。”
他的手指停在棋盤中央:“但若白棋貪心,既想守中腹,又想奪邊角,則必敗無疑。韓信之敗,就敗在以爲可以既要功業,又要平安;既要劉邦的信任,又要自己的野心。殊不知,這天下從沒有兩全之局。”
諸葛亮沉默地看着棋盤,看着韓信剛才點出的那幾處。良久,他緩緩道:“所以幼常以爲,該如何下這盤棋?”
“棄子爭先。”韓信斬釘截鐵,“白棋當棄中腹三子,換取邊角實地。看似損失,實則盤活全局。而後…”他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一個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位置,“在此處立一子,不爲攻,不爲守,只爲告訴對手——這棋,還有得下。”
那手棋落下的瞬間,諸葛亮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彩。他盯着棋盤,盯着那枚孤零零立在黑棋勢力範圍內的白子,忽然仰天大笑。
笑聲暢快,帶着一種如釋重負的欣然。
“好!好一個‘只爲告訴對手,這棋還有得下’!”諸葛亮拍案而起,在帳中踱步,“幼常啊幼常,你若早十年有此悟性,大漢何至於此!”
他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韓信,眼神復雜:“所以,你選擇做那枚立在中腹的孤子?”
“謖別無選擇。”韓信平靜道,“街亭戰後,謖已無退路。既蒙丞相錯愛,委以隴右重任,謖唯有竭盡全力,爲大漢在這片死局中…立一枚活子。”
四目相對。帳中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帳壁上,拉得很長,時而交錯,時而分離。
終於,諸葛亮緩緩坐回原位。他伸手,將棋盤上的棋子一枚枚收回棋簍,動作很慢,很仔細。
“幼常,”他一邊收棋,一邊低聲說,“亮有一問,你只需答是或否。”
“丞相請講。”
“你…還是馬謖嗎?”
問題如驚雷,在帳中炸響。韓信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涌向頭頂,又瞬間褪去,留下刺骨的寒意。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喉嚨發,發不出聲音。
諸葛亮沒有催他,只是靜靜收棋,一枚,又一枚。
不知過了多久,韓信終於開口:“謖不知道。”
這是實話。他真的不知道。他是韓信的記憶,馬謖的身體,兩種意識已經融合,分不清彼此。他是誰?是什麼?連他自己都無法回答。
諸葛亮停下動作,抬頭看他。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沒有驚詫,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沉的悲哀,和一種更深的…了然。
“夠了。”他說,“有這個答案,就夠了。”
他將最後一枚棋子收入簍中,起身走到帳邊,掀開簾幕。夕陽的餘暉涌進來,將整個營帳染成金紅色。
“三後大軍還成都,你隨行。”諸葛亮背對着他,聲音在暮色中顯得有些飄渺,“隴右之事,不急在一時。你有傷,需靜養。期間,多讀史,多觀人,多想。”
他頓了頓,聲音更輕:“多想明白,你究竟要做什麼,能做什麼,該做什麼。”
韓信起身,深深一躬:“謖…謹記。”
他轉身走向帳門,每一步都沉重如鐵。在即將踏出營帳時,身後傳來諸葛亮最後的聲音:
“幼常。”
韓信回頭。
暮光中,諸葛亮的身影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見那雙眼睛,依舊明亮如星。
“無論你是誰,”他說,“記住,你現在是大漢的鎮西將軍,是隴右十萬軍民的希望。這個身份,比什麼都重要。”
韓信渾身一震。他想要說什麼,卻見諸葛亮已轉過身,重新面對夕陽,再不看他。
他默默走出營帳。夕陽如血,將整個漢中大營染成一片赤紅。遠處,晚的鼓聲剛剛停歇,炊煙嫋嫋升起,一切平靜得如同尋常的黃昏。
但韓信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諸葛亮的默許,或者說,有條件的接納,爲他打開了一扇門,也爲他套上了一道枷鎖。他可以用韓信的智慧,用韓信的兵法,甚至用韓信的野心——但必須爲了大漢,爲了諸葛亮心中的那個大漢。
這是交易,也是契約。
“將軍?”親兵迎上來,見他面色蒼白,擔憂道,“可是傷口又痛了?”
韓信搖頭,望向西邊天空。那裏,最後一抹夕陽正沉入秦嶺背後,星辰開始在天幕上顯現。
“回營。”他低聲說,“備筆墨,我要…寫點東西。”
不是軍報,不是奏章,而是一封信——給隴右諸將的信。既然要當這個鎮西將軍,既然要總督隴右軍事,那就要從一開始,就讓所有人明白,他是誰,他要做什麼。
更重要的是,他要讓諸葛亮明白,這枚立在中腹的孤子,不會白白犧牲。
步輿起行,在暮色中穿過營寨。沿途,有士兵向他行禮,目光中滿是崇敬——那是街亭血戰換來的敬畏。有將領向他點頭,神色復雜——那是新晉權貴招來的嫉妒與警惕。
韓信靠在輿中,閉上眼。腦海中,兩個聲音在對話:
“丞相知道了。”馬謖的意識低聲說。
“知道了,又沒完全知道。”韓信回應,“他只察覺異常,不知真相。”
“那…以後怎麼辦?”
“以後?”韓信在意識深處笑了,“以後,我們就是馬謖,大漢的鎮西將軍,諸葛亮最器重的弟子,隴右十萬軍民的希望。”
“可我們不是…”
“我們是。”韓信斬釘截鐵,“從今起,韓信是過去,馬謖是現在。八百年前的戰神已經死了,活着的,是爲大漢而戰的馬謖。”
意識深處,那個聲音沉默了。然後,是一種奇異的融合感,仿佛兩個靈魂終於找到了共同的歸宿,共同的使命。
輿轎停下。韓信睜眼,已到自己的營帳前。帳中,燭火已點亮,案上備好了筆墨紙硯。
他下輿,走進營帳,在案前坐下。沒有猶豫,提筆蘸墨,在素帛上寫下第一行字:
“隴右諸將共鑑:謖蒙丞相錯愛,委以鎮西之任,總督軍事,惶恐無地。然國事維艱,不敢推辭。今有三事,與諸公共勉…”
筆走龍蛇,字字如刀。他寫如何整軍,如何屯田,如何連羌胡,如何防曹魏。他寫戰術,寫戰略,寫人心,寫大局。他寫的是一個八百年前戰神對戰爭的理解,也是一個四十三歲將軍對家國的責任。
燭火跳動,將他的影子投在帳壁上,孤獨,但堅定。
帳外,夜色完全降臨。漢中大營的燈火一盞盞亮起,如同灑落人間的星辰。而在中軍大帳,諸葛亮依舊站在帳門前,望着韓信營帳的方向。
楊儀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丞相,可需繼續…”
“不必了。”諸葛亮打斷他,“從今起,撤去所有監視。幼常…已經做出了選擇。”
“可是丞相,他的身份…”
“重要嗎?”諸葛亮轉過身,目光如古井無波,“他是韓信又如何?是馬謖又如何?只要他爲大漢而戰,只要他能守住隴右,能推進北伐,他是誰,重要嗎?”
楊儀語塞。
諸葛亮望向夜空,望向那輪剛剛升起的下弦月:“這天下,需要的不是某個名字,而是能改變局勢的人。至於這個人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讓後人去評說吧。”
他走回帳中,在棋盤前坐下,拈起一枚棋子。棋局已清空,只剩一張空盤。
他落下一子,在正中央。
“這盤棋,”他低聲自語,“才剛剛開始。”
夜色漸深,漢中大營歸於寂靜。但在寂靜之下,暗流正在涌動。隴右的任命已經傳開,朝堂的博弈正在醞釀,而那個融合了兩個靈魂的存在,正在燭光下,書寫着屬於這個時代的,全新的戰書。
遠處秦嶺,如一頭沉睡的巨獸,在夜色中沉默。
而在秦嶺那邊,長安城中,曹真正看着最新的戰報。當他看到“馬謖任鎮西將軍,總督隴右軍事”時,這位曹魏大將軍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馬謖…”他低聲念着這個名字,眼中閃過寒光,“街亭之仇,我記下了。”
天下如棋,衆生如子。而執子者,已不止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