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展鵬指尖無意識摩挲着辦公桌光滑的木紋，窗外的梧桐葉又落了一層，風卷着枯葉打着旋兒飄過，像極了他此刻紛亂又沉重的心緒。做掛名董事長的子過得平淡，甚至稱得上清閒，不用再爲報表焦頭爛額，不用再爲欠款徹夜難眠，可這份清閒裏，藏着蝕骨的悔恨，一點點啃噬着他的心神。
他忽然想起紫菱，想起那個從小就黏着他，總愛跟在他身後軟軟叫“爸爸”的小女兒。旁人都說紫菱性子軟，沒綠萍那般要強懂事，可在他心裏，從前的紫菱卻是最懂他的人。只是如今想來，這份“懂”，何嚐不是他親手埋下的禍，一步步把紫菱推向了偏執又自私的深淵。
紫菱打小就敏感，心思細膩，大概五六歲的時候，他就察覺這孩子隱約知道了沈隨心的存在。那時他總借着出差的由頭去見她，回來時身上沾着不屬於舜娟的梔子花香，紫菱會仰着小臉問他：“爸爸，你身上好香呀，是給我買的糖味嗎？”他那時心虛，只含糊應着是客戶送的花茶，卻沒看見紫菱眼底一閃而過的了然。
真正讓紫菱挑明態度的，是紫菱八歲那年的生。舜娟忙着打理家裏的事，又要兼顧幫他盯着公司的一個大，沒能陪紫菱去遊樂園，便叮囑他好好陪女兒玩一天。紫菱抱着他的胳膊雀躍不已，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說要坐旋轉木馬，要吃棉花糖，要和爸爸拍好多照片。可汪展鵬心裏惦記着和沈隨心的約定，早在前一晚就和她說好，趁陪紫菱的空檔見一面，還特意把沈隨心也約在了遊樂園附近的咖啡館。
到了遊樂園，他陪着紫菱坐了一圈旋轉木馬，又給她買了大大的棉花糖，見女兒玩得開心，便蹲下身摸了摸她的頭，溫聲說：“紫菱乖，爸爸去給你買你最愛的草莓冰淇淋，你在這裏等爸爸，不許亂跑好不好？”紫菱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點頭，小手攥着他的衣角，卻輕聲補了一句：“爸爸不用急着回來，我可以自己玩一會兒的。”
汪展鵬那時只當女兒懂事，心裏還暗自欣慰，轉身就快步奔向咖啡館。沈隨心早已在那裏等着，穿着素雅的白裙子，桌上擺着那杯他愛喝的手沖咖啡，見他進來，眉眼彎起一抹溫柔的笑：“展鵬，你來了，紫菱呢？”他坐下喝了口咖啡，只覺渾身的疲憊都散了，隨口道：“在遊樂園裏玩呢，那孩子乖得很，不用我多心。”那天他們聊了很久，從詩畫聊到心事，他把在舜娟那裏受的委屈、生意上的煩悶一股腦倒出來，沈隨心只是安安靜靜聽着，偶爾遞上一張紙巾，柔聲說“我懂你”，便是這三個字，讓他覺得勝過千言萬語。
等他想起紫菱，已是一個多小時後，慌忙起身往遊樂園趕，心裏還想着要怎麼跟女兒解釋。可到了約定的地方，紫菱正坐在長椅上啃棉花糖，看見他回來，沒有半點生氣，反而笑着迎上來：“爸爸，冰淇淋買到啦？我就知道爸爸會和隨心阿姨聊天好久的。”
汪展鵬心裏一震，猛地停住腳步，看着眼前小小的女兒，竟一時語塞。紫菱卻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小大人似的說：“爸爸，我知道隨心阿姨是喜歡你的，你也喜歡她對不對？沒關系呀，媽媽太凶了，總是說你這不對那不好，阿姨比媽媽溫柔多了，爸爸和阿姨在一起會開心的。”
那是紫菱第一次直白地說出他和沈隨心的事，也是第一次表明立場。汪展鵬心裏又驚又喜，驚的是女兒小小年紀竟什麼都懂，喜的是在這個家裏，終於有個人站在他這邊，懂他對“真愛”的執着。他蹲下來，摸了摸紫菱的頭，沒承認也沒否認，只輕聲說：“紫菱，這件事要保密，不能讓媽媽知道，好不好？”紫菱用力點頭，把手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噓的手勢，眼裏滿是“我懂”的機靈。
從那以後，陪紫菱去遊樂園成了他和沈隨心約會最穩妥的借口。每次他說要帶紫菱出去玩，舜娟雖偶爾會叮囑幾句“看好孩子”，卻從不會多想——舜娟向來覺得他對女兒上心是好事，從未懷疑過他的用心。而紫菱，總能精準地配合他的節奏，要麼在遊樂園裏找個小夥伴一起玩，要麼就乖乖坐在角落看書，給他留出大把的時間去見沈隨心。有時沈隨心會悄悄買些小禮物讓他帶給紫菱，是可愛的發夾，是甜甜的巧克力，紫菱收到後總會開心地說“謝謝隨心阿姨”，對沈隨心的好感愈發深厚。
比起舜娟的嚴厲，紫菱確實更喜歡沈隨心的溫柔。舜娟對兩個女兒向來要求嚴格，綠萍學舞蹈，她陪着練基本功，半點不鬆懈；紫菱讀書，她盯着寫作業，錯題要一遍遍訂正，稍有懈怠便是嚴厲的批評。紫菱性子怯懦，挨了訓便會躲起來哭，而汪展鵬從不舍得說她一句重話，沈隨心更是只會柔聲安慰，說“紫菱已經很棒了”。久而久之，紫菱愈發依賴他，也愈發偏愛沈隨心，總覺得媽媽太強勢、太現實，不懂爸爸的浪漫，不懂旁人的溫柔。
她會偷偷跟汪展鵬說：“爸爸，你要是和媽媽過得不開心，就和隨心阿姨在一起吧，我支持你。”還會學着沈隨心的樣子，用軟軟的語氣哄他開心，說“爸爸這麼好，值得被好好愛着”。汪展鵬那時只覺得女兒貼心，把紫菱的話當成莫大的安慰，甚至在和舜娟吵架後，會抱着紫菱傾訴，說自己追求真愛沒有錯，錯的是世俗的束縛，錯的是舜娟的不理解。
他從沒想過，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潛移默化地影響着紫菱。紫菱慢慢長大，把他對沈隨心的執念當成了“真愛範本”，把他背叛婚姻的行爲當成了“勇敢追愛”，甚至衍生出一套扭曲的愛情觀——愛便要不顧一切，哪怕這份愛隔着世俗的阻礙，哪怕會傷害旁人，只要是真心喜歡，便沒有錯。而那句“不被愛的才是第三者”，更是紫菱從他的處境裏悟出來的，她總覺得，媽媽和爸爸沒有愛情，爸爸愛的是沈隨心阿姨，所以媽媽才是那個多餘的人。
汪展鵬記得有一次，紫菱十歲那年，舜娟無意間發現他口袋裏的咖啡館小票，追問他去了哪裏，兩人大吵一架。舜娟氣得渾身發抖，指責他不負責任，對不起妻女，他卻梗着脖子反駁，說自己追求真愛沒有錯。那時紫菱躲在門外，等舜娟哭着回了房間，她悄悄走到他身邊，拉着他的手說：“爸爸，你別難過，我知道你愛的是阿姨，媽媽只是不明白而已。就像故事裏說的，相愛的人就該在一起，誰也不能阻攔。”
那時他還摸了摸紫菱的頭，誇她懂事，卻沒意識到，這種錯誤的引導，正在一點點毀掉紫菱。紫菱漸漸學會了用“溫柔”當武器，用“委屈”博同情，就像沈隨心對他那樣。她走路愛走邊邊，說是這樣有安全感，其實是學沈隨心每次和他並肩走時，總輕輕挨着他，走在靠近馬路的一側，眼神裏帶着幾分柔弱的依賴；她遇事愛耍脾氣，鬧小性子，也是學沈隨心偶爾會因爲他陪舜娟時間久了而暗自難過，紅着眼眶不說話，等着他去哄。
這些小細節，舜娟看在眼裏，曾不止一次批評紫菱“不懂事”“太嬌氣”，讓她學着綠萍獨立一點，可紫菱總把媽媽的話當耳旁風，反而變本加厲。汪展鵬那時還覺得舜娟太過嚴苛，總護着紫菱，說“女孩子嬌氣點怎麼了”，卻不知，紫菱這些模樣，全是照着他和沈隨心的相處模式學來的。
後來紫菱長大了些，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竟把這份扭曲的愛情觀用到了綠萍和楚濂身上。楚濂是綠萍的男朋友，兩人郎才女貌，是所有人都看好的一對，綠萍滿心滿眼都是楚濂，爲了他甘願平衡舞蹈和學業，滿心期待着未來。可紫菱看着楚濂對綠萍的溫柔，心裏竟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她覺得楚濂對綠萍只是責任，不是真愛，而自己比綠萍更懂楚濂，更能給楚濂溫柔，所以她有資格追求楚濂。
汪展鵬還記得紫菱第一次跟他提起楚濂時，眼神裏帶着羞澀和執拗：“爸爸，楚濂很好，可是姐姐太強勢了，她總着楚濂遷就她，楚濂其實不開心的。就像你和媽媽一樣，不被愛的那個人，才是多餘的，對不對？”
那時他竟沒及時糾正紫菱的想法，反而因爲女兒這番話契合了自己的心境，只是含糊地說了句“感情的事不好說”，無形中縱容了紫菱的心思。再後來，紫菱就開始有意無意地接近楚濂，學着沈隨心的樣子，在楚濂面前示弱，走路走邊邊讓楚濂扶着，遇到一點小事就耍脾氣，等着楚濂來哄。楚濂性子溫和，看着紫菱柔弱的樣子，難免多幾分照顧，一來二去，竟真的被紫菱打動，兩人暗生情愫，最後得綠萍心碎離開。
想到這裏，汪展鵬狠狠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心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壓住，喘不過氣。他一直以爲紫菱只是性子單純，不懂世事，可如今才明白，紫菱的偏執和自私，源全在他身上。是他親手給女兒灌輸了錯誤的愛情觀，是他用自己的背叛教會了紫菱“愛可以不顧一切”，是他的縱容讓紫菱覺得，哪怕是搶姐姐的男朋友，也是“追求真愛”的正當行爲。
汪展鵬腦海裏浮現出紫菱如今的模樣。十九歲的年紀，本該是朝氣蓬勃的模樣，可紫菱卻渾渾噩噩，不思進取，書讀得一塌糊塗，整圍着楚濂打轉，把愛情當成了人生的全部。那次流產後，紫菱傷了身體，醫生明確說過她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這件事像一刺，扎在紫菱心上，可最該愧疚的，從來都是他這個父親。
若是當初他沒有背叛婚姻，若是當初他及時糾正紫菱的扭曲觀念，若是當初他給紫菱樹立一個負責任的父親形象，紫菱怎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她不會覺得搶姐姐的男朋友是理所當然，不會把依附別人當成人生目標，更不會年紀輕輕就落下終身遺憾。說到底，紫菱的悲劇，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這個不合格的父親，親手毀了女兒的人生。
他起身拿起外套，決定回舜娟那裏看看紫菱。舜娟看紫菱搬出去住終究不放心，帶了她心愛的一簾幽夢，請她到自己家裏住。路過街角的花店，他看到櫥窗裏擺着一束白色梔子，那是沈隨心最愛的花，從前他總買給她，覺得那花香清雅，像沈隨心的人一樣溫柔。可如今再看，只覺得那溫柔太過單薄，經不起半點風雨。
他想起沈隨心，想起她如今依舊溫柔的眉眼，想起她賣掉咖啡店時的無助，想起她得知他要做掛名董事長時的失落。沈隨心的溫柔是真的，可這份溫柔，除了讓他一時舒心，什麼也給不了他。生意危機時，她傾盡所有也只是杯水車薪；家庭變故時，她只會哭泣無助；面對現實的窘迫，她連半點應對的辦法都沒有。
而舜娟呢？那個被他嫌棄了十幾年強勢、現實的前妻，卻在他走投無路時挺身而出，只用一筆錢、一個助理，就盤活了他一手搞垮的公司；那個被他指責不懂浪漫的女人，曾陪着他打拼到身家不菲，陪着他熬過無數艱難歲月；那個被他棄如敝履的伴侶，卻在他最狼狽的時候，守住了他的臉面，守住了汪家的基，守住了兩個女兒的安穩。
沈隨心的溫柔，是溫室裏的花，好看卻脆弱；舜娟的堅韌，才是寒冬裏的鬆，挺拔又可靠。他從前總覺得婚姻不幸福，覺得舜娟不夠好，覺得沈隨心才是他的命中注定，可如今才明白，舜娟說的是對的——每個人都不完美，所以婚姻必然是不完美的。無論和誰結婚，都會有缺憾，都會有摩擦，都會有柴米油鹽的瑣碎，從來沒有什麼天生一對、完美契合的靈魂伴侶。
從前他總標榜自己追求真愛，覺得婚姻裏的責任是束縛，覺得外面的風景更動人，可經歷了這場危機，他才徹底醒悟：真正的愛，從不是一時的心動和溫柔的慰藉，而是心疼，是常覺虧欠，是明知對方不完美，依舊願意攜手同行；真正負責任的人，絕不會以任何理由背叛婚姻，絕不會用“真愛”當借口，逃避自己該承擔的責任。
若是真的貪看圍城以外的風景，大可先結束眼前的婚姻，淨淨地去追求所謂的“真愛”，而不是一邊享受着婚姻帶來的安穩和紅利，一邊貪戀外面的溫柔，既對不起枕邊人，也對不起所謂的“知己”。說到底，他從前所謂的“真愛”，不過是自私的借口，是厭倦了平淡後的逃避，是得隴望蜀的貪婪。
汪展鵬走到舜娟住的別墅樓下，遠遠就看到紫菱坐在院子裏的長椅上哭，舜娟站在一旁，語氣平靜地說着什麼，沒有指責，沒有呵斥，只有淡淡的無奈。他忽然想起從前，舜娟也是這樣耐心地教導紫菱，只是那時他總覺得舜娟太過嚴厲，總護着紫菱，如今才看清，舜娟的嚴厲裏，全是對女兒的期盼，而他的縱容，才是對女兒最深的傷害。
他走近，紫菱看到他，哭得更凶了，汪展鵬看着女兒哭花的臉，心裏又疼又悔，伸手輕輕擦去她的眼淚，聲音沙啞得厲害：“紫菱，別哭了，是爸爸對不起你，是爸爸錯了。”紫菱愣住了，抬起滿是淚痕的臉，不解地看着他。舜娟也轉過身，眼神裏帶着幾分訝異，卻沒說話。
汪展鵬深吸一口氣，第一次在女兒面前，坦誠了自己的過錯：“紫菱，從前是爸爸糊塗，錯把背叛當成真愛，錯把自私當成勇敢，還教給你那麼多扭曲的道理。爸爸告訴你，這世上沒有什麼‘不被愛的就是第三者’，婚姻裏的忠誠，是底線；感情裏的分寸，是原則。搶別人的伴侶，從來不是追求真愛，是自私，是傷害；依附別人過子，從來不是幸福，是懦弱，是懶惰。”
他看着紫菱懵懂的眼神，繼續說道：你才十九歲，不該把愛情當成人生的全部，你的未來，還有無限希望。”
這番話，既是說給紫菱聽，也是說給他自己聽。紫菱似懂非懂，哭聲漸漸小了。
他想起舜娟曾說，貪看圍城以外的風景，大可不必稱之爲真愛。是啊，真愛從來不是逃避責任的借口，而是扛起責任的勇氣；從來不是一時的心動，而是長久的堅守。他用半生糊塗換來了這場醒悟，雖遲，卻也算萬幸。
只是他心裏清楚，有些傷害已經造成，有些遺憾無法彌補。綠萍的疏離，紫菱的人生留下了缺憾，舜娟心裏的傷疤難以愈合，這些都是他永遠的虧欠。往後餘生，他能做的，唯有帶着這份悔恨，一點點贖罪，做一個合格的父親，做一個清醒的成年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