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龍大海孤身一人,按照約定來到了虹口區的德僑社區。
這裏和法租界又是另一番景象,街道淨整潔,兩旁的建築都是德式的,嚴謹而厚重。空氣中都仿佛帶着一股啤酒和黑面包的味道。
威廉的住所是一棟帶着小花園的兩層小樓。龍大海按響門鈴,開門的正是威廉本人。
“你很準時,年輕人。進來吧。”威廉的表情依舊嚴肅,他將龍大海領進了他的書房。
書房很大,四周都是頂到天花板的書架,上面塞滿了各種工程技術類的書籍。房間中央的一張長桌上,用紅布蓋着三件大小不一的物品。
“東西就在這裏。”威廉指着桌子,“三件。你一件一件來。說出它的名稱、年代、來歷,以及它最特殊的地方。開始吧。”
龍大海點了點頭,走到桌前,掀開了第一塊紅布。
紅布下,是一只造型奇特的銀質高腳杯。杯身布滿了繁復的花紋,看起來像是某種異域風格。
“這是一只薩珊波斯風格的八曲長杯。”龍大海只看了一眼,就開口說道,“應該是公元6世紀到7世紀之間的產物。這種杯形,是薩珊王朝金銀器的典型特征,主要用於貴族的宴飲。它的特殊之處在於……”
龍大海拿起杯子,指着杯底一個不起眼的標記。
“這裏,有一個徽記。這個徽記代表的是薩珊王朝的某個總督家族。而這只杯子,是目前已知唯一一只帶有總督徽記的八曲長杯,所以它不是普通的宴飲用具,而是一件象征權力的禮器。它應該是通過絲綢之路,在唐朝時流入中國的。”
威廉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訝。他收藏這只杯子多年,只知道是薩珊波斯的銀器,但龍大海竟然能準確地說出它的具體用途和徽記的含義,這已經超出了普通鑑定師的範疇。
“很好。下一個。”威廉不動聲色地說道。
龍大海掀開第二塊紅布。
這次是一塊看起來黑乎乎的鐵疙瘩,上面鏽跡斑斑,形狀很不規則。
“這是……一塊隕鐵?”龍大海皺了皺眉,拿起來掂了掂,分量極重。
“沒錯。”威廉點點頭,“這是我從一個瑞典探險家手裏買來的,據說是來自史前時代的隕石。你能看出它有什麼特別嗎?”
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古董鑑定的範圍。這更像是在考材料學。
龍大海把隕鐵翻過來,仔細觀察上面的紋路。在鏽跡之下,他隱約看到了一些極其規整、類似幾何圖案的紋理。
他的腦中,瞬間閃過前世在一部紀錄片裏看到的內容。
“威廉先生,如果我沒看錯,這塊隕鐵,應該屬於‘魏德曼花紋’最明顯的那一類。這種花紋,是鐵隕石在太空中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冷卻結晶時形成的,地球上的環境本無法復制。”
龍大海頓了頓,說出了最關鍵的一點:“而這塊隕鐵最特殊的地方在於,它不僅有天然的魏德曼花紋,上面還有人工打磨和切割的痕跡。這說明,它在史前時代,很可能被我們的祖先當成某種神聖的器物或者工具來使用。它不僅是一塊天外來客,更是一件承載了史前文明信息的‘文物’。”
這一下,威廉是真的震驚了。
魏德曼花紋,這是一個極其專業的冶金學術語,連很多工程師都不知道。而龍大海竟然能脫口而出,並且準確地指出了這塊隕鐵的人工痕跡,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你……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威廉忍不住問道。
“我喜歡看書,各種各樣的書。”龍大海微微一笑,沒有過多解釋。
威廉深吸一口氣,他感覺自己今天不是在考驗別人,而是在被別人“上課”。他指了指最後一件蓋着紅布的物品。
“最後一個。如果你還能說對,龍頭就是你的。”
龍大海的心跳開始加速。他知道,最後的考驗,一定是最難的。
他伸手,緩緩掀開了第三塊紅布。
紅布下,是一台結構復雜的……座鍾。
這台座鍾大約半米高,通體由黃銅和烏木制成,鍾盤上沒有數字,而是用復雜的星宿圖來代替。鍾的內部,是無數個大小不一的齒輪和杠杆,精密得如同人體的神經網絡。
“這是18世紀,法國鍾表大師讓——安托萬·勒龐爲路易十六設計的天文鍾的復制品。”龍大海立刻認出了它。
“沒錯,是復制品。”威廉點點頭,“但它是我親手復制的。我花了整整十年時間,完全按照勒龐當年的圖紙,一比一復刻而成。它的所有功能,都和原版一模一樣。我的問題是,這台鍾,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你能找出來嗎?”
找出缺陷?
龍大海的頭皮有點發麻。這簡直就是雞蛋裏挑骨頭!威廉本身就是頂級的工程師,他花了十年心血復刻的作品,怎麼可能留下明顯的缺陷?
這絕對是一個陷阱。
龍大海沒有急着回答,他圍繞着座鍾,仔仔細細地觀察着每一個齒輪的齧合,每一杠杆的傳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威廉就那麼靜靜地看着他,不催促,也不打擾。
十分鍾後,龍大海的目光,停留在了鍾表核心的一個擒縱輪上。
“威廉先生,”龍大海緩緩開口,“您這台鍾,走時精準,結構完美,幾乎無可挑剔。如果非要說一個‘缺陷’,那麼問題,應該出在擒縱輪的材料上。”
“哦?”威廉的眉毛挑了一下。
“勒龐的原版天文鍾,擒縱輪用的是當時最頂級的瑞典冷杉木,經過特殊的油浸處理,熱脹冷縮系數極小。而您的這台鍾,擒縱輪用的是黃銅。”龍大海說道,“黃銅雖然堅固耐用,但它的熱脹冷縮系數比那種特殊的木材要大得多。在常溫下,這台鍾走時精準。但如果遇到上海這種溫差變化劇烈的黃梅天,或者嚴寒的冬季,因爲擒縱輪的細微變形,這台鍾每天的誤差,可能會超過三十秒。對於一台天文鍾來說,這就是‘致命的缺陷’。”
書房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威廉呆呆地看着龍大海,嘴巴微張,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他竟然連這個都知道!
擒縱輪的材料問題,是他當年復刻時最大的遺憾。因爲找不到那種特殊的瑞典冷杉木,他只能用黃銅代替。這件事,是他心中永遠的痛,除了他自己,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知道!
而今天,這個秘密,竟然被一個年輕的中國人,一語道破!
“你……你到底是誰?”威廉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一絲敬畏。
龍大海微微一笑:“一個懂你的中國人。”
良久,威廉長嘆一聲,頹然坐回椅子上。他擺了擺手,聲音裏充滿了疲憊和釋然。
“你贏了,年輕人。徹徹底底地贏了。龍頭,是你的了。”
他帶着龍大海,走進了書房的密室。密室的中央,一個用紅布包裹的物品靜靜地擺放在架子上。
威廉走上前,親手掀開紅布。
一顆威嚴而雄壯的龍頭銅像,出現在龍大海面前。它雙目炯炯有神,龍須飄逸,龍口微張,仿佛隨時會噴出水柱,吞雲吐霧。那精湛的工藝,那厚重的歷史感,讓龍大海瞬間熱血沸騰。
“孩子,帶它回家吧。”威廉拍了拍龍大海的肩膀,“它屬於你們。”
“謝謝您,威廉先生。”龍大海鄭重地向他鞠了一躬,“您的名字,會和這件國寶一起,被我們的人民永遠銘記。”
龍大海小心翼翼地將龍頭包好,放進一個特制的箱子裏。他婉拒了威廉留他吃飯的邀請,提着箱子,快步離開了威廉的住所。
他知道,這裏已經不安全了。
就在他走出德僑社區,拐進一條小巷準備叫車的時候,兩輛黑色的轎車,突然一前一後地堵住了巷子的出入口。
車門打開,十幾個穿着黑色風衣的本特務,手持槍械,從車上跳了下來。
爲首的,正是山本雄二。
“龍先生,我們又見面了。”山本雄二臉上帶着猙獰的笑容,他指了指龍大海手裏的箱子,“裏面的東西,交出來吧。今天,你翅難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