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農歷六月十六,宜開業。
沈建國翻着黃歷,堅持說這一天是吉。天剛蒙蒙亮,仁濟巷就響起了噼裏啪啦的鞭炮聲,硫磺味混着晨霧,在狹窄的巷弄裏彌漫開來。紅綢扎成的大花掛在“濟世堂”的匾額下,隨風輕擺。
老街坊們陸陸續續來了。劉婆婆提着一籃還沾着露水的雞蛋,老張端來剛出籠的肉包子,修鞋的趙伯送來一副自己寫的對聯——紅紙黑字,墨跡未:“妙手回春除百病,靈丹濟世暖千家”。
林望舒穿着一件淺灰色的中式立領上衣,是沈雨薇提前幫他買的。料子輕薄,剪裁合身,襯得他肩背挺直,少了些山野氣,多了幾分沉穩的書卷氣。他站在門口,對每一位來道賀的街坊點頭致謝,話不多,但笑容真誠。
“小林醫生,開業大吉啊!”
“好好,咱們老街就缺個信得過的醫生!”
“以後有個頭疼腦熱,可就方便嘍!”
祝福樸素而溫暖。沈雨薇幫着招呼客人,分發些糖果瓜子,忙前忙後。她今天穿了條水藍色的連衣裙,頭發鬆鬆地束在腦後,顯得清爽又練。看到林望舒被衆人圍着略顯局促的樣子,她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開業儀式簡單,揭匾,說幾句感謝的話,就算禮成。沈建國還特意錄了段小視頻,說要“發朋友圈,給小林醫生宣傳宣傳”。
鞭炮的硝煙散去,醫館正式開門接診。
第一個付費患者是位六十多歲的老先生,姓周,慢性胃炎多年。林望舒診脈開方,用毛筆寫下一紙工整的小楷:香砂六君子湯加減。診費加藥費,收了三十五元。
周先生拿着方子,對着光看了又看,點頭贊道:“字好,方子應該也差不了。現在的醫生,還有幾個會用毛筆寫字?”
一個上午,陸續來了七八個病人,多是老街坊,也有些是被鞭炮聲和熱鬧吸引來的附近居民。林望舒看得很仔細,每個病人診脈至少三分鍾,問診詳盡,開方斟酌。沈雨薇在一旁幫忙抓藥、收錢、記錄,兩人配合漸漸默契。
中午時分,病人少了些。林望舒正想休息一下,門外傳來了汽車引擎聲。一輛鋥亮的黑色轎車停在了巷口——這在狹窄的仁濟巷並不多見。車門打開,下來兩個人。
走在前面的,竟然是趙宏斌。他今天沒穿POLO衫,換了一身剪裁得體的深灰色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金絲眼鏡後眼神銳利。跟在他身後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同樣穿着正式,手裏拿着個皮質的公文包,面容嚴肅,目光掃過醫館門面時,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兩人徑直走進醫館。
趙宏斌臉上掛着職業化的笑容,但那笑意並未抵達眼底:“林醫生,開業大吉啊!這位是咱們江城市中醫藥行業協會的吳副會長,吳老德高望重,聽說咱們這兒新開了家醫館,特意過來看看。”
吳副會長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他踱步走到百子櫃前,也不征求同意,隨手拉開一個寫着“茯苓”的抽屜,捏起一片看了看,又放下,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藥材保管得還行。”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不過小夥子,你這醫館,手續都齊全嗎?”
“執照已經備案。”林望舒將牆上的備案憑證指給他看。
吳副會長走近看了看,點點頭,話題卻一轉:“我聽說,你這診費,定得很低?二十塊?”
“是。”
“胡鬧!”吳副會長的聲音陡然提高,“江城市中醫診所診療服務指導價,普通門診診查費最低五十元!你定二十,是想擾亂市場秩序嗎?”
醫館裏還有兩個等待抓藥的病人,聞言都看了過來。氣氛瞬間凝滯。
林望舒平靜道:“吳會長,定價是經營自主權。仁濟巷的老人多,收入有限,定高了,他們看不起病。”
“那也不是你破壞行規的理由!”吳副會長語氣嚴厲,“你這麼做,讓其他守規矩的醫館怎麼生存?年輕人,想用低價吸引病人可以理解,但得有底線!中醫的價值,不能被你這樣拉低!”
趙宏斌在一旁適時補充,語氣帶着某種優越感:“林醫生,吳會長是行業前輩,他的話你得聽。而且,咱們這個片區未來要打造成高端商業區,定位是時尚、品質。你這種……嗯,過於親民的模式,恐怕和整體規劃也不太匹配。我建議你啊,還是把定位提一提,至少要和未來商圈的氛圍接軌。”
這話夾槍帶棒,既用行業規矩壓人,又用拆遷規劃威脅。
沈雨薇聽不下去了,她放下手中的戥子秤,走上前,臉上帶着得體的微笑:“吳會長,趙經理,你們好。我是濟世堂的運營顧問,沈雨薇。關於定價,我們確實做過考量。”
她語速平穩,條理清晰:“首先,我們沒有違反任何規定。指導價是‘指導’,並非強制。其次,我們采用的是分級定價策略。目前林醫生看的是普通門診,定價二十。後續我們會據林醫生的專長和經驗積累,增設專家門診,價格自然會相應調整。這符合市場規律,也符合患者的不同需求層次。”
吳副會長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沈雨薇:“運營顧問?小姑娘挺能說。不過,專家門診?就憑他?”他瞥了一眼林望舒,“這麼年輕,師從哪位名家啊?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成果?”
“林醫生是林家第九代傳人,家學淵源深厚。”沈雨薇不卑不亢,“我們正在整理材料,準備申請‘林氏中醫診法’列入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到時候,林醫生的專家資質,自然會有公論。”
“非遺?”吳副會長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嗤了一聲,“現在什麼都能往非遺上靠了?小姑娘,行業協會認證的專家,是需要資歷、論文、臨床成果的,不是靠一個祖傳名頭就行。”
趙宏斌也幫腔道:“沈顧問,你也是做的,應該明白。概念包裝得再好,沒有實質支撐,也是空中樓閣。林醫生想走高端路線,也得先拿出匹配的實力才行啊。”
兩人的話語,一個倚老賣老,一個居高臨下,配合默契。診室裏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兩個等待的病人面面相覷,抓了藥悄悄走了。
林望舒一直安靜地聽着。直到這時,他才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卻帶着一股沉靜的力量:“吳會長,趙經理,醫館今天剛開業,病人還在等着。定價和資質的問題,我們後續可以慢慢討論。如果沒有其他事……”
這是委婉的逐客令。
吳副會長臉色一沉,顯然沒想到這個年輕人這麼“不識抬舉”。他哼了一聲:“年輕人,路還長,好自爲之。行業協會對成員單位是有監督職責的,希望你的醫館,經得起查驗。”
說完,他轉身就走。趙宏斌給了林望舒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也跟着離開了。
黑色轎車引擎轟鳴,駛離了仁濟巷。
醫館裏恢復了安靜,但方才的壓抑感還未散去。沈雨薇吐出一口悶氣,有些懊惱:“這個吳副會長,肯定是趙宏斌請來施壓的。什麼行業協會,不過是打着旗號……”
“沒事。”林望舒已經開始整理被弄亂的脈枕,“他們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
“你還幫他們說話?”
“不是幫他們。”林望舒抬頭看她,“醫館要長久,確實需要實力證明。非遺也好,專家頭銜也好,都是外在的。最本的,還是能不能看好病。”
沈雨薇看着他平靜的側臉,心裏的焦躁忽然就平息了些。他總是這樣,像深潭,外界的風再大,底下依舊沉穩。
下午,病人不多。林望舒抽空整理了上午的病歷。快到傍晚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聲,伴隨着女人的哭喊:
“醫生!醫生救命啊!”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抱着個七八歲的男孩沖了進來。男孩臉上、脖子上、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紅疹,有些已經連成片,紅腫得嚇人。他不停地哭鬧,用手抓撓。
“醫生,快看看我兒子!他早上還好好的,下午吃了藥就成這樣了!”女人臉色慘白,聲音發顫。
林望舒心頭一緊,示意她將孩子放在竹榻上。他仔細查看皮疹的形態、分布,又看了孩子的舌頭,舌紅苔薄白。搭脈,脈浮略數。
“吃的什麼藥?”
“就是感冒藥!”女人從包裏掏出一個醫院開的藥盒,“昨天有點發燒咳嗽,去醫院看的,說是病毒性感冒,開了這個抗病毒口服液和退燒藥。今天吃了兩次,下午就開始起疹子,越來越厲害!”
林望舒拿起藥盒看了看,是常見的兒童抗病毒中成藥和西藥退燒劑。成分他都熟悉,理論上極少引起如此嚴重的全身性皮疹。
“孩子以前有過敏史嗎?”
“沒有啊!從來沒這樣過!”女人急哭了,“醫生,是不是藥有問題?還是…還是你上次開的藥有問題?”她忽然想起什麼,“我們上周來看過咳嗽,你也開了藥的!”
林望舒迅速翻出病歷存。上周,這孩子確實來看過,咳嗽痰多,他開了三劑止嗽散加減。方子很平和,都是宣肺止咳的常見藥,絕不可能導致如此嚴重的過敏。
“阿姨,您別急。”林望舒沉聲道,“我先給孩子處理,止癢緩解症狀。您仔細想想,除了藥,孩子今天還接觸過什麼特別的東西?吃過什麼以前沒吃過的食物?”
“沒有啊!就跟平時一樣…”女人忽然頓住,“對了,今天他舅舅從國外回來,帶了一套新的合金玩具車,他玩了一下午…”
合金玩具?林望舒心中一動。他再次仔細查看皮疹,發現主要集中在孩子手臂內側、脖頸、臉頰——正是容易接觸和摩擦的部位。
“玩具還在嗎?能看看說明書嗎?特別是材質說明。”
女人慌忙拿出手機,翻出照片。林望舒看了一眼,說明書材質欄裏,確實有“鎳合金塗層”的字樣。
“可能是鎳過敏。”林望舒對隨後趕過來的沈雨薇說,“有些敏感體質的人接觸含鎳的金屬會引起接觸性皮炎。發燒時免疫力波動,可能加重了反應。”
他快速開方:消風散加減,疏風清熱止癢。又讓沈雨薇去後院摘些新鮮薄荷葉,搗爛取汁,先給孩子塗上清涼止癢。
藥汁塗上,孩子哭鬧稍減。女人半信半疑,但看着孩子痛苦的樣子,也只能選擇相信。
就在這時,醫館門口不知何時又聚攏了幾個人,探頭探腦。其中一個聲音陰陽怪氣地響起:
“喲,這不是林望舒嗎?聽說回江城開醫館了?可以啊,大學一畢業就自己當老板了?”
林望舒抬頭。門口站着兩男一女,都穿着時尚,與老舊的仁濟巷格格不入。說話的是個高個子男生,林望舒認得,是大學同班同學,叫孫浩,父親是衛生系統的一個領導,平時就眼高於頂。他旁邊挽着的女生,妝容精致,一身名牌,林望舒也認得——秦雅,他的前女友。
大二時短暫交往過三個月。秦雅是護理學院的,漂亮,家境好,最初被林望舒身上那種不同於都市男生的安靜氣質吸引。但很快,她就受不了他的“無趣”和“沒前途”——整天泡在古籍堆裏,對未來毫無規劃,家世更是平平。她提出了分手,轉頭就和孫浩走到了一起。
此刻,秦雅挽着孫浩的手臂,目光掃過簡陋的醫館,掃過林望舒身上那件不算名牌的中式上衣,再掃過竹榻上哭鬧的孩子和焦急的女人,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孫浩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像參觀動物園一樣四下打量:“嘖嘖,這地方…挺有‘味道’啊。林望舒,你就打算在這兒發展?不去醫院啦?聽說你連保研都放棄了?”他語氣裏的優越感和同情(或者說憐憫)毫不掩飾。
秦雅輕輕拉了拉孫浩的衣袖,聲音嬌柔:“浩,別這麼說。望舒他…有他自己的理想。”她看向林望舒,眼神復雜,“只是…開醫館很辛苦的,尤其現在中醫大環境也不好。你…還好嗎?”
這看似關心的話語,配上她此刻的神情和所處的環境,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林望舒正在給孩子寫外用藥的用法,頭也沒抬:“還好。你們有事?”
“沒事,就是聽說你開業,過來看看老同學。”孫浩走到診脈桌前,隨手翻了翻上面的病歷本,“呦,還挺像模像樣。不過望舒,不是我說你,現在開中醫館,光靠老一套不行了。得會營銷,會包裝,還得有關系。你看你這裏…也太寒酸了。要不要我介紹點人給你認識?衛生局我熟啊。”
“不用了,謝謝。”林望舒寫完,將方子遞給沈雨薇去抓藥,然後走到女人面前,耐心交代注意事項,並建議她明天帶孩子去醫院做個過敏原測試以明確診斷。
他完全忽略了孫浩和秦雅的存在。
孫浩臉上有些掛不住。秦雅看着林望舒專注對待病人的側影,又看了看這間雖然老舊卻收拾得淨整齊、藥香彌漫的屋子,心裏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又浮了上來。她記得當初分手時,他說過一句話:“醫道如登山,有人坐纜車,有人一步步走。我選後者。”
那時她覺得他迂腐。現在看他在這破舊的老店裏,面對質疑和困境依然平靜從容的樣子,她忽然有些不確定了。
孫浩還想說什麼,沈雨薇抓好了藥過來,禮貌而疏離地說:“幾位,林醫生正在接診,如果沒別的事,請到外面等候,或者改天再來。”
她語氣溫和,但姿態明確。孫浩看了看沈雨薇,又看了看本不理他的林望舒,哼了一聲,拉着秦雅走了。臨走前,秦雅回頭又望了一眼。
孩子的皮疹在薄荷汁和後續內服湯藥的作用下,當晚就消褪了不少。女人千恩萬謝,答應去做過敏原測試。
夜幕降臨,喧鬧散去。醫館裏又只剩下林望舒和沈雨薇。沈雨薇一邊打掃一邊憤憤不平:“你那兩個同學,什麼人啊!尤其是那個女的,看你的眼神…真討厭。”
“都是過去的事了。”林望舒淡淡地說,擦着百子櫃的灰塵,“今天謝謝你。”
“謝我什麼?”
“幫我說話。面對吳副會長和趙宏斌的時候。”
沈雨薇動作一頓,轉頭看他。昏黃的燈光下,他神情平靜,目光清澈,仿佛白天那些刁難、質疑、貶低,都只是拂過山崗的風,留不下痕跡。
“你就不生氣嗎?”她忍不住問,“他們那麼說你,還有你那個前女友…”
“生氣沒用。”林望舒將抹布洗淨,晾好,“爺爺說,醫者心裏不能有太多雜念。別人的看法,是別人的事。我只要做好我該做的——看好病,守住這間醫館。”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這夏夜裏的月光,清冷而堅定。
沈雨薇看着他,心裏某處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動。在這個浮躁的時代,還有多少人能這樣,心無旁騖地堅守一件事?
“對了,”她想起什麼,“今天下午,你給孩子診斷是鎳過敏的時候,趙宏斌好像也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臉色不太好看地走了。”
“隨他吧。”林望舒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今天只是開業第一天。路,還長着呢。”
是啊,路還長。執照拿到了,醫館開張了,但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行業排擠、拆遷壓力、旁人輕視、還有突如其來的醫療……每一件都足以壓垮一個剛起步的年輕人。
但林望舒站在那裏,背脊挺直,眼神平靜。像山間一株默默生長的藥材,風雨來了,就承受;陽光來了,就吸收。不急不躁,按照自己的節奏,扎,生長。
沈雨薇忽然覺得,也許這間不起眼的老醫館,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真的能在這條即將消失的老街上,創造出一些不一樣的、堅固的東西。
夜色漸濃,濟世堂的燈火,依舊溫暖地亮着。而在巷子另一頭的暗影裏,一個穿着月白色旗袍的纖細身影,靜靜站立了許久,目光落在醫館透出的那片光暈上,然後,悄無聲息地轉身,消失在深巷盡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