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天還黑得像化不開的濃墨。
林望舒和沈雨薇已經收拾妥當,背着幾乎與人等高的竹簍,帶着糧、水壺、藥鋤、砍刀、繩索和一個小小的急救包,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沉睡的仁濟巷。竹簍裏除了工具,還塞了幾塊防雨的油布和兩條薄毯。此行要去的地方,是江城以北近百裏的老君山腹地,爺爺早年常去采藥,林望舒少年時也隨爺爺去過幾次,知道那裏人跡罕至,還留存着一些外面罕見的野生藥材。
晨露打溼了褲腳,清涼沁骨。兩人沿着城郊廢棄的舊公路默默前行,腳步聲在空曠的田野間回蕩。沈雨薇有些緊張,更多的是興奮和一種共赴艱難的決然。她回頭望了一眼身後漸行漸遠的城市燈火,深吸了一口帶着泥土和青草氣息的空氣,轉過頭,目光落在前方林望舒挺拔沉穩的背影上,心忽然就定了。
走到天色微明,他們才在一個早已廢棄的鄉間小站,搭上了一輛破舊的中巴車,搖搖晃晃往山裏開去。車上多是早起趕集的農人,帶着雞鴨菜蔬,空氣渾濁。林望舒和沈雨薇擠在最後一排,隨着顛簸的路面,身體不時輕輕碰撞。沈雨薇起初有些羞澀,後來便坦然了,甚至悄悄調整姿勢,讓顛簸時能更自然地靠向他堅實的肩臂。
中巴車只能開到山腳下的一個鎮子。剩下的路,全靠雙腳。沿着蜿蜒崎嶇的羊腸小徑向上,林木漸密,光線被茂密的枝葉切割得斑駁陸離。空氣變得溼潤清涼,混合着腐殖土、苔蘚和不知名野花的復雜氣味。
林望舒走在前頭,步伐穩健,目光敏銳地掃視着路旁的植被。沈雨薇緊隨其後,努力跟上他的節奏,不多時便氣喘籲籲,汗溼了鬢發。
“歇一下。”林望舒在一塊相對平坦的山石邊停下,取下竹簍,拿出水壺遞給她。
沈雨薇接過,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這才顧得上打量四周。群山蒼翠,層巒疊嶂,遠處有瀑布如白練懸掛,水聲隱隱傳來。鳥鳴清脆,更顯山幽。
“這裏……真美。”她感嘆。
“也很險。”林望舒指着不遠處一叢開着紫色小花的植物,“那是烏頭,有劇毒,塊尤其毒,誤食一點點都可能致命。”又指向另一片藤蔓,“那是雷公藤,也是大毒,但炮制得法,是治風溼的猛藥。山裏好東西多,凶險的東西也多。”
沈雨薇心中一凜,收起了些許浪漫的遐想,更加專注地觀察和學習。
休息片刻,繼續上路。真正的采藥,從進入一片背陰的溪谷開始。林望舒放慢了腳步,目光如鷹隼般搜尋。他時而蹲下,用小藥鋤小心刨開溼潤的泥土,挖出一簇簇帶着須的植物;時而攀上陡坡,用砍刀清理荊棘,采摘峭壁上生長的石斛或靈芝(多爲次品,但聊勝於無);時而又涉過淺淺的溪流,在石縫間尋找車前草、金錢草。
他教沈雨薇辨認:“你看這株,葉片卵形,對生,莖四棱,揉碎有香氣,這是薄荷的近親,留蘭香,也能疏散風熱。”“這個開小白花的,是敗醬草,清熱解毒,消腫排膿。”“采藥要注意時節、部位、還有留種,不能竭澤而漁。”
沈雨薇學得極其認真,很快就能幫忙采集一些容易辨認的草藥,並學着林望舒的樣子,小心地去掉泥土,分類放進竹簍的不同隔層。她的手很快被草汁染綠,被荊棘劃出細小的血痕,但她毫不在意。
中午,兩人找了個有泉眼的開闊地休息,吃帶來的糧。糧是沈雨薇準備的,饅頭夾着鹹菜,還有幾個煮雞蛋。簡單的食物,在山野清風中,卻顯得格外香甜。
“累嗎?”林望舒看她揉着小腿,問道。
“不累!”沈雨薇立刻挺直腰板,但隨即又垮下肩膀,老實承認,“……有一點。不過我能堅持。”
“慢慢來,采藥是持久活,急不得。”林望舒遞給她一個洗淨的野果,“嚐嚐,山裏長的,沒污染。”
果子不大,紅豔豔的,咬下去酸甜多汁。沈雨薇吃着,看着林望舒被山風吹得微亂的頭發和專注地整理着上午收獲的側臉,心裏涌起一股暖流。這一刻,沒有拆遷的紛擾,沒有藥材商的刁難,只有青山綠水,和身邊這個讓她安心的人。
下午的行程更深入,也更艱難。他們需要翻過一個山坳,去另一面陽光更充足的陽坡,那裏可能有品質更好的黃芪和丹參。山路陡峭,幾處地方需要手腳並用,甚至借助繩索。林望舒走在前面,不時回頭伸手拉沈雨薇一把。他的手燥有力,握住她手腕時,傳遞過來的不僅僅是力量,還有一種讓人心安的可靠感。
有一次,沈雨薇腳下打滑,差點摔下去,被林望舒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摟着腰拉了回來。驚魂未定地靠在他懷裏,聽着他沉穩的心跳,沈雨薇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林望舒也怔了一下,隨即迅速鬆開手,將她扶穩,低聲道:“小心點,看路。”耳卻不易察覺地泛起一絲微紅。
傍晚時分,他們抵達了預定的宿營地——一個背風的山崖下,有一小塊相對平坦的草地,旁邊有清澈的山澗流過。收獲頗豐,兩人的竹簍都沉甸甸的。
林望舒熟練地撿來柴,升起一小堆篝火。火光驅散了山間的暮色和寒意,也映亮了兩人疲憊卻滿足的臉。他將沿途順手采來的幾樣野菜和菌菇洗淨,用帶來的小鋁鍋煮了一鍋熱騰騰的野菜湯,就着剩下的糧,便是一頓簡陋卻溫暖的晚餐。
夜幕完全降臨,星河璀璨,低垂得仿佛觸手可及。山裏的夜,寂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和遠處不知名野獸的隱約嚎叫。沈雨薇裹緊林望舒遞過來的薄毯,坐在火堆旁,看着跳躍的火苗,忽然問:“望舒,你小時候,是不是經常這樣跟着爺爺在山裏跑?”
“嗯。”林望舒往火堆裏添了柴,“從六歲到十八歲,除了上學,大部分時間都在山裏。認藥,采藥,有時候也跟爺爺去很遠的村子出診。”
“會覺得枯燥嗎?山裏這麼靜,也沒有玩伴。”
“一開始會。後來就習慣了,甚至喜歡上了。”林望舒望着篝火,眼神變得悠遠,“山裏的每一樣東西,草木蟲石,風雲雨露,都有它的道理和用處。爺爺說,學醫的人,先得學會跟天地自然相處,讀懂它們的語言,才能讀懂人身上的病。”
他頓了頓,看向沈雨薇:“就像現在,雖然很難,但能這樣靠自己的雙手,從山裏找到需要的藥材,反而覺得踏實。比在城裏跟那些人勾心鬥角,踏實多了。”
沈雨薇點點頭,深有同感。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望舒,你知道嗎,跟你進山的這兩天,雖然累,但我特別安心。好像……只要跟着你,去哪裏,做什麼,都不怕。”
這話裏蘊含的情意,幾乎已經不加掩飾。火光在她明亮的眼眸中跳動,帶着期待,也帶着一絲忐忑。
林望舒握着撥火棍的手微微一頓。他並非遲鈍,沈雨薇這些子的陪伴、擔憂、還有此刻眼中的光,他都看得懂。只是……醫館前途未卜,強敵環伺,他自己尚且如履薄冰,如何敢輕易許諾,拖累他人?
他避開她灼熱的目光,看着噼啪作響的火星,聲音低沉:“雨薇,跟着我,可能要吃很多苦。醫館現在這樣,以後……也不知道會怎樣。”
“我不怕苦!”沈雨薇急切地說,“我知道醫館難,也知道趙宏斌他們不會罷休。但我覺得,你做的是對的事!我願意跟你一起,守着醫館,把林家的醫術傳下去!我……我可以學,可以幫你!”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山夜裏格外清晰,帶着少女的熾熱和不容置疑的堅定。
林望舒抬起頭,看着她因爲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看着她眼中那不容錯認的真誠和勇氣。心裏那層爲了保護自己和她而築起的冰牆,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山風拂過,帶着涼意。他沉默良久,終是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因爲緊張而微微蜷起的手。她的手有些涼,被他溫暖燥的掌心包裹住。
“山裏夜涼,坐近些。”他沒有直接回應,只是將她往自己身邊拉了拉,用行動給出了答案。
沈雨薇的心瞬間被巨大的喜悅和溫暖填滿。她順着他的力道靠過去,肩膀輕輕挨着他堅實的手臂,臉上綻開一個如釋重負又無比甜蜜的笑容。兩人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依偎在跳躍的篝火旁,聽着山澗潺潺,看着星河浩瀚。
這一刻,山中歲月,仿佛可以地久天長。
然而,現實的危機並未遠離。
就在他們沉浸在這短暫安寧的同一時刻,江城的夜晚,另一場風波正在醞釀。
趙宏斌的辦公室燈火通明。他面前攤開着幾張剛沖洗出來的照片,畫面有些模糊,但能看出是林望舒和沈雨薇背着竹簍進山,以及在山中采藥的情景。拍照的人顯然離得很遠,用的是長焦鏡頭。
“哼,自采自用?沒有檢驗檢疫,沒有正規渠道,誰知道他們采的是什麼毒草爛葉!”趙宏斌獰笑着,對面前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吩咐,“找幾個靠譜的自媒體,還有本地生活論壇的版主,把照片‘潤色’一下,配上文字——‘驚!黑心中醫爲省錢竟用深山毒草入藥,患者安危誰來保障?’‘起底濟世堂:無證藥材背後的暴利與風險’。要快,要狠!先把輿論給我搞臭!”
“明白,趙總!”獐頭鼠目的男人領命而去。
趙宏斌又拿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語氣變得恭敬:“舅舅,是我……對,調查組那邊……是是,我知道要低調。不過,從商業上打擊一下總可以吧?他斷了藥源,我看他還能撐幾天!等醫館臭了,黃了,拆遷阻力自然就小了……”
他放下電話,眼中閃爍着陰狠的光芒。正面強攻受阻,那就側面蠶食,釜底抽薪。他要讓林望舒,徹底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
深山的篝火,溫暖不了都市的寒夜。但有些東西,一旦在心中點燃,便再難熄滅。
第二天,林望舒和沈雨薇背着滿載的竹簍,帶着一身疲憊和悄然變化的默契,踏上了歸程。他們不知道,一場針對醫館藥材來源、更加惡毒凶險的輿論風暴,已經張開了網,正在江城等待着他們。
而他們從山中帶回的,除了救急的草藥,還有在困境中淬煉得更加堅韌的情感,和面對未來風雨時,彼此緊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