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報告在次傍晚送到了姜安的新公寓。文件很厚，但核心結論清晰得令人不悅。
最早的側影照片發布源頭，是一個幾乎無法追蹤的虛擬小號，通過層層跳轉的代理服務器發布，資金流轉同樣經過多個匿名渠道清洗，最終匯入幾個活躍網絡水軍的賬戶。手法老練，帶着明顯的反偵查意識，絕非普通八卦網友或商業對手倉促所爲。
而昨天畫廊活動的消息泄露，經查源於一個臨時雇用的外圍保潔人員，收了一筆不大不小的現金，在清理貴賓休息室時，“無意”聽到並傳遞了姜安可能會提前到達側門的模糊信息。付錢的人沒有露面，只用加密通信聯絡，指示簡潔明確。
這些手法，都帶着一種姜安並不陌生、卻從未想過會應用在自己身上的風格——街頭、高效、不拘泥於常規商業邏輯，甚至帶着點玩世不恭的戲謔。就像……打斷姜鈺腿的那次行動。
韓罪。
這個名字在姜安心頭烙下冰冷的印記。幾乎可以確認了。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姜安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報告冰冷的紙張表面。報復？或許有。韓罪那種睚眥必報的性子，自己之前的“消毒”和撤離，無疑是一種冒犯。但僅僅爲了報復，搞出這麼大陣仗，持續投入精力和資源（甚至可能動用了自己給他的活動經費），似乎又超出了簡單報復的範疇。
更像是……一種持續的、惡意的觀察和實驗。把他姜安當成一個精致的標本，強行推到公衆的顯微鏡下，看他如何反應，看他完美的外殼會不會在無數目光的聚焦下發熱、變形、甚至產生裂紋。
“無聊。”姜安低聲吐出兩個字，將報告扔在一邊。但口那股揮之不去的、被侵犯和被圍觀的黏膩感，卻並未隨之消散。
他走到窗邊，俯瞰着腳下秩序井然的城市夜景。燈光璀璨，卻照不透他眼底的寒意。韓罪想玩？那就陪他玩。只是，遊戲規則不能由他一個人來定。
他需要反擊，但絕不是簡單的以暴制暴。那太低級，也容易落人口實。他需要一種更……“姜安”的方式。
接下來的幾天，“溫柔男神姜先生”的熱度非但沒有消退，反而因爲畫廊事件的“親民”表現和後續“深挖”出的一些“細節”而持續發酵。有“路人”拍到他獨自在書店安靜選書的側影（韓罪安排）；有“前咖啡館員工”匿名爆料說他總是點最清淡的花草茶，對店員很有禮貌但話不多（半真半假）；甚至有人整合出了他幾套不同但風格統一的“出街穿搭”，分析其品味和價位，引來更多模仿和討論。
姜安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更頻繁的“偶遇”和注視。他開始更頻繁地更換出行車輛和路線，出入的場所保密級別一提再提。但網絡時代的追蹤無孔不入，總有零星的照片或模糊的視頻流出。每一次，他都處理得無可挑剔——溫和，疏離，禮節周全，然後迅速離開。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被鏡頭捕捉，每一次被陌生人帶着興奮或好奇的目光打量，甚至每一次呼吸到人群聚集處混雜的空氣，都像有細小的沙礫摩擦着他敏感的神經。回到任何一處住所後，第一件事永遠是徹底的清潔。洗澡的時間變長了，洗手的次數更頻繁，指尖常因過度揉搓而泛紅脫皮。穿過一次、暴露在公共場合時間稍長的衣物，哪怕只是外套，也越來越多地被直接送入待處理名單。
他感覺自己像一件被強行擺上展台的易碎品，每天接受着無數道未經許可的X光掃描。而韓罪，就是那個躲在暗處、調整着顯微鏡焦距的惡劣觀察者。
這天下午，姜安不得不去參加一個無法推掉的慈善拍賣預展。活動在一家頂級酒店宴會廳舉行，安保嚴格，受邀者非富即貴。他本以爲這會是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
然而，就在他與一位世交長輩低聲交談時，眼角的餘光瞥見宴會廳側門入口處，一陣輕微的動。幾個穿着得體、妝容精致、看起來像是某家媒體或時尚博主的年輕女孩，正舉着手機，試圖越過侍者的禮貌阻攔，將鏡頭對準他這個方向。她們的眼睛亮晶晶的，閃爍着一種姜安極其熟悉的、混合着興奮與獵奇的光。
雖然她們很快被工作人員請離，但那一瞬間被瞄準的感覺，像冰冷的針，刺得姜安脊背微微發麻。他維持着臉上的淡笑，繼續與長輩交談，手指卻在西裝褲兜裏悄然收緊。
預展酒會結束，姜安婉拒了後續的晚宴邀請，準備離開。在酒店專屬電梯廳等待時，旁邊一位打扮入時的中年女士似乎認出了他，眼睛一亮，上前兩步，語氣熱絡：“哎呀，您是不是……網上很火的那位姜先生？我女兒可喜歡你了，天天刷你的照片！沒想到真人比照片還……”
她說着，竟然非常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姜安的手臂以示親近。
姜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後撤了半步，堪堪避開那只塗着鮮豔甲油、戴着碩大寶石戒指的手。他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但眼底的溫度瞬間降至冰點，聲音也帶上了明顯的、不容錯辨的冷淡：“抱歉，您認錯人了。”
語氣裏的拒絕和距離感如此鮮明，讓那位女士伸出的手尷尬地僵在半空，臉上的熱情也凝固了。
電梯門適時打開，姜安不再看她，徑直步入電梯。電梯門合攏，將外界的一切隔絕。密閉的空間裏，他背靠着冰涼的轎廂壁，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然後抬起手，用力扯鬆了領帶，仿佛那布料勒得他無法呼吸。他盯着電梯鏡面裏自己那張蒼白、精致、卻隱隱透着戾氣的臉，眼神陰沉得可怕。
韓罪……你成功了嗎？
讓我在公衆場合，險些失態。
讓我對陌生人的觸碰，產生近乎生理性的厭惡和抗拒。
讓我越來越難以維持那副無懈可擊的溫和假面。
很好。
姜安回到住處，又一次進行了冗長的清潔程序。但這一次，當他站在氤氳着熱氣的浴室裏，看着鏡子裏自己泛紅的皮膚和冰冷眼神時，一個清晰的計劃逐漸成形。
不能再被動防守了。韓罪想看他失控，看他露出破綻。那麼，或許可以……將計就計。
幾天後，一個經過精心篩選、規模極小、絕對可控的“粉絲見面會”消息，通過某個看似偶然的渠道，在一個相對小衆但用戶粘性極高的生活方式分享平台泄露出來。消息稱，爲了答謝大家的喜愛，“低調的姜先生”將在一個極其私密、受邀制的高端藝術空間，與少數幾位“真正理解並欣賞其生活理念”的幸運者進行一次短暫的下午茶交流。名額僅有五個，篩選條件極爲苛刻，需要提交詳盡的個人背景、審美偏好陳述，並籤署嚴格的保密協議。
消息一出，在那個小圈子裏引起了轟動。無數人遞交申請，渴望獲得這難得的機會。
韓罪自然也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這個消息。他正在他那間空蕩的公寓裏，嚼着新送來的、姜安“補償”給他的頂級進口零食，刷着網絡上對這次“神秘下午茶”的豔羨和猜測。
他眯起眼，仔細閱讀着那寥寥數語的“泄露”信息和嚴苛的申請條件。姜安主動走到台前？還搞邀請制下午茶？這不像他的風格。以姜安對控制和潔淨的偏執，怎麼可能主動讓幾個陌生、未經徹底“消毒”的陌生人，進入他的安全距離？
陷阱。
幾乎是瞬間，韓罪就做出了判斷。這絕對是姜安布下的一個局。目的嘛……要麼是想通過嚴苛的篩選，反向追查背後搞鬼的人（比如他自己）；要麼，就是打算在絕對可控的環境裏，上演一場“完美互動”，親手粉碎“被圍觀脅迫”的敘事，重新奪回主動權；或者，兩者兼有。
韓罪舔了舔沾着零食碎屑的嘴角，眼底閃過興奮的光。有意思。瓷娃娃終於不甘心只當被觀察的標本，開始嚐試設置捕鼠夾了。
他會踩這個陷阱嗎？
當然不。
直接申請？那太蠢了。姜安那邊的篩查肯定會極其嚴格，自己暴露的風險太高。
但……這不代表他不能做點什麼。姜安想玩“可控的展示”？那他偏要讓這場展示，變得不那麼可控。
韓罪關掉網頁，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着。他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一個能通過姜安嚴苛篩選、但又不會被姜安完全掌控、甚至可能帶來一點“意外”的人。這個人需要背景淨（至少表面上），有一定的品味和談吐，但內心深處最好有點不那麼“標準”的小心思，或者……一點能被利用的弱點。
他開始在腦海中篩選自己掌握的那些邊緣人脈和灰色渠道信息。同時，一個更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或許，他還可以給這場“下午茶”，準備一份特別的“禮物”。
一份能讓姜安那套精致的瓷器，產生一道真正看得見裂紋的禮物。
他拿起那個老舊的黑色手機，開始編輯信息。這一次，他要做的事情，需要更謹慎，也更……有創意。
城市的兩端，兩個同樣聰明、同樣固執、同樣不肯服輸的人，各自在屬於自己的戰場（一個潔淨冰冷，一個空曠孤寂）上，布下了新的棋子。
一場關於控制與反控制、觀察與被觀察、完美與裂痕的較量，進入了更微妙也更危險的下一回合。
而那個即將到來的、看似優雅平靜的下午茶會，是否會成爲新的風暴眼？
韓罪很期待。
姜安，也在等待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