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舌尖上的反擊
那頓石破天驚的水煮魚片,其後勁遠比想象中更猛烈。它不僅徹底融化了顧景琛心頭最後的冰山,更是在軍屬大院這個平靜的水面,投下了一塊巨石。
翌清晨,蘇念轉醒,身側的床鋪已是一片冰涼。
男人應該已經出很久了。
她目光一轉,落在床頭櫃上。
慣例的溫水壺旁,靜靜地躺着一個紅彤彤的蘋果,果皮光潔,在晨光裏泛着誘人的色澤。
這個年代,蘋果是金貴物,是只有過年過節才能見到的稀罕東西。
蘇念指尖輕輕拂過蘋果,上面似乎還帶着男人掌心的餘溫。
她幾乎能想象出顧景琛天不亮就起床,笨拙又鄭重地將這個蘋果放在這裏的模樣。
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正用他獨有的、最笨拙也最質樸的方式,一點一點,將她捧在手心。
一抹笑意,不受控制地漾上唇角。
這份甜蜜的心情,在她提着木桶走出院門時達到了頂峰,而後,被一股無形的浪瞬間吞沒。
水井邊,今天的陣仗格外的大。
正在捶洗衣物、淘洗米粒的軍嫂們,在她出現的那一刻,動作齊刷刷地慢了半拍。
十幾道視線,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她身上。
那目光裏有好奇,有驚豔,但更多的,是一種混雜着濃烈嫉妒與探究的復雜審視。
“小蘇,早啊。”最先開口的是關系還不錯的劉梅,她幾步湊過來,壓低了嗓門,眼睛裏閃着八卦的光,“我的天,你昨晚做的什麼好菜?那香味,把我們家老李的魂兒都勾走了,翻來覆去說我做的飯是豬食!”
蘇念剛要笑答,一個尖銳的聲音就橫了進來。
“做什麼?糟蹋好東西唄!”
王彩霞抱着一大盆衣服,砰地一聲砸在井邊的石板上,一雙三角眼斜睨着蘇念,嘴角掛着毫不掩飾的譏諷。
“頂好的石斑魚,清蒸多鮮?非要搞得紅彤彤一片,又油又辣,城裏來的就是不一樣,嘴刁,還敗家!”
“也不知道顧營長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娶了這麼個不會過子的媳婦兒。”
這話一出,周遭的氣氛瞬間變得微妙。
的確,昨晚那股辛辣霸道的香氣,對於過慣了清淡節儉子的軍嫂們來說,沖擊力太強了。
好吃是真想吃,但浪費也是真覺得浪費。
“王嫂,話可不能這麼說。”蘇念臉上的笑意淡去,聲音也冷了下來。
她不主動惹事,但絕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顧景琛每天訓練那麼辛苦,流的汗比咱們喝的水都多,不多補點油水和鹽分怎麼行?我這個當媳婦的,不想着法子讓他吃好喝好,有力氣保家衛國,難道還天天讓他回來啃鹹菜窩窩頭?”
一番話,擲地有聲。
她巧妙地將“奢侈浪費”的個人指責,直接拔高到了“保障軍人體能、支持國防建設”的高度。
在這軍屬大院裏,這頂帽子,誰敢接,誰又敢反駁?
王彩霞一張臉頓時憋成了紫紅色,她沒想到蘇念牙尖嘴利到這個地步。
她眼珠一轉,立刻從另一個角度發起了攻擊。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你那些花裏胡哨的調料,又是花椒又是辣椒的,從哪兒弄來的?咱們在島上住了幾年,供銷社裏可沒見過這些玩意兒!別不是讓顧營長用他的職權,給你搞特殊化吧?”
這個指控,遠比之前惡毒。
作風問題,是這個年代懸在每個人頭頂的利劍。
利用職權搞特殊,這盆髒水要是潑實了,顧景琛的軍旅生涯都會蒙上巨大的污點。
周圍軍嫂們看蘇念的眼神,瞬間就變了。
蘇念的心,沉了下去。
她知道,這件事,今天必須在這裏,當着所有人的面,掰扯得清清楚楚。
她直視着王彩霞,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如冰珠砸落。
“王嫂,我用的花椒,是我自己上後山采的野花椒,你要是不信,下次我上山,可以帶你同去,讓你親眼看看。”
“至於辣椒,是我從娘家帶來的,一共就那麼一小包,金貴着呢。”
“你今天顛倒黑白,張口就來,敗壞顧景琛的名聲,影響軍屬團結。你要是再敢胡說八道一個字,我立馬就去團部找領導,把今天這事說道說道,看到底是誰在無理取鬧,破壞部隊風氣!”
她的聲音不大,卻透着一股豁出去的決絕。
王彩霞被她話裏的鋒芒刺得一噎,竟被那雙清冷眼眸裏的狠勁給鎮住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就是!”劉梅趕緊打圓場,“彩霞嫂,小蘇可厲害了,後山好多能吃的野菜野果,都是她教我們認的呢。”
眼看風向逆轉,其他軍嫂也紛紛開口,一場風波就此平息。
可蘇念的心情,卻並未因此轉晴。
堵住了一個王彩霞的嘴,堵不住所有人心裏的嫉妒。
人言可畏,流言如刀。
光關起門來過好子,在這封閉的小島上是行不通的。
嫉妒是火,一味地堵,只會讓它燒得更旺。
不如……給它一個出口。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她心裏迅速成型。
她要用自己最擅長的武器,來一場徹徹底底的美食反擊!
中午,顧景琛回來,蘇念只簡單做了海鮮面。她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丈夫,見他神色如常,才算放下心。
下午,顧景琛歸隊。
蘇念的“反擊戰”正式打響。
她取出昨天剩下最大的一塊石斑魚肉,細細剔去所有魚刺,用刀背反復捶打,直至魚肉化爲細膩的魚糜。
再將上午劉梅送來的一小把野韭菜洗淨,切成碎末。
她要做一道工序不繁,香氣卻極具穿透力,且天然適合分享的食物——黃金魚肉韭菜餅。
溫水和面,揉至光滑,置於一旁醒發。
魚糜與韭菜混合,只用鹽、一丁點豬油和幾滴醬油調味,輕輕一攪,那股子鮮香就躥了出來。
面醒好,擀皮,包餡。
一個個白白胖胖,形似元寶的餡餅,很快就碼滿了案板。
院子裏,那口熬過魚湯的大鐵鍋,再次登場。
鍋底滑過一層花生油,燒至七成熱,蘇念將餡餅一個個整齊地碼入鍋中。
“滋啦——”
面皮與熱油接觸的瞬間,奏響了最動聽的樂章。
面粉的焦香,豬油的醇厚,魚肉的鮮甜,野韭菜的辛辣。四種味道,擰成一股霸道無匹的香氣,從鍋中轟然炸開,瞬間席卷了整個小院。
這股味道,比昨夜的水煮魚更家常,更接地氣,也更具有一種原始的、令人無法抗拒的飢餓感。
鍋底很快煎至金黃酥脆,蘇念沿着鍋邊,淋入小半碗清水。
“刺啦啦!”
巨量的水蒸氣轟然升騰,她飛快蓋上鍋蓋,用水汽將餡餅的內餡與上層面皮徹底燜熟。
當鍋裏的水聲漸漸平息,蘇念揭開鍋蓋。
那一刻,一股比之前濃烈十倍、霸道十倍的香味,仿佛掙脫了封印的魔神,瘋狂地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這香味長了腿,翻過籬笆,穿過小道,不講道理地鑽進了軍屬大院的每一扇門窗。
午睡的軍嫂被香醒了。
納鞋底的軍嫂停了針線。
看書的軍嫂再也讀不進一個字。
院子裏追逐打鬧的半大孩子們,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齊齊刹住腳,聳動着小鼻子,循着味兒就沖到了蘇念家的院牆外。
“好香啊!”
“是顧營長家!又做好吃的了!”
孩子們扒着籬笆,伸長了脖子,口水順着嘴角流下來都渾然不覺。
緊接着,那些被香味勾來的軍嫂們,也陸陸續續走出家門,假裝路過,眼神卻不受控制地往蘇念家小院裏瞟。
王彩霞自然也被驚動了。
她黑着臉站在自家門口,死死盯着香氣的源頭,鼻子卻不爭氣地用力翕動,眼神裏的嫉妒幾乎要燒穿那道籬笆牆。
就在這時,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蘇念系着圍裙,端着一個巨大的搪瓷盤子走了出來,盤子裏,堆滿了金燦燦、油汪汪的餡餅。
“小朋友們,想不想吃呀?”她笑盈盈地看着牆外那群“小饞貓”。
“想!”孩子們異口同聲,喊聲震天。
“排好隊,一個個來,都有份。”
蘇念走到籬笆邊,給每個孩子發了一個滾燙的餡餅,“小心燙嘴。”
一個孩子拿到手,迫不及待地就咬了一大口。
“咔嚓!”
外皮酥脆到掉渣。
緊接着,是鮮美滾燙的內餡。魚肉的嫩滑、韭菜的異香和豬油的豐腴在口腔裏轟然炸開,好吃得讓孩子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謝謝阿姨!”
“阿姨你真好!”
孩子們嘴裏塞得滿滿當當,含糊不清地道謝。
那些旁觀的軍嫂們,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了。
人家不僅沒藏私,還第一個拿出來給孩子們分享,自己早上的那些心思,顯得何其小肚雞腸。
蘇念沒理會大人們的尷尬,轉身回屋,又端出了第二盤。
這一次,她徑直走到了王彩霞面前。
她臉上掛着從容的微笑,那笑容裏沒有一絲嘲諷,只有坦然。
“王嫂,剛出鍋的,趁熱嚐一個。我今天做得多,就是想讓大家夥兒都嚐個鮮。”
說着,她直接拿起一個,不由分說地塞進了王彩霞的手裏。
那個滾燙的、散發着致命香氣的餡餅,仿佛一個燙手的山芋。
王彩霞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手打得措手不及,扔也不是,吃也不是,一張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蘇念不再看她,端着盤子走向其他人。
“劉梅嫂子,你也嚐嚐。”
“李嫂,別客氣,剛出鍋的才好吃。”
蘇念像一個熱情的女主人,將手中的美味大方地分給每一個人。
一時間,軍屬大院裏出現了奇特的一幕。
幾乎所有的軍嫂和孩子,人手一個金黃的餡餅,或站或蹲,不顧形象地大快朵頤。
空氣裏,只剩下食物的香氣和滿足的咀嚼聲。
之前那些關於“奢侈浪費”、“搞特殊”的流言蜚語,在這一刻,被這最實在、最溫暖的美味,沖擊得七零八落。
吃人嘴短。
當她們品嚐到這無與倫比的美味時,心裏那點微不足道的嫉妒,早已被巨大的滿足感和些許的愧疚所取代。
“小蘇,你這手藝真是絕了!這餅子怎麼能這麼好吃?”
“是啊是啊,這裏面包的是魚肉?一點兒腥味都沒有!”
人們的態度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個個圍着蘇念,七嘴八舌地請教起來。
蘇念也不藏私,笑着解釋:“就是加了點野韭菜和自己采的山姜去腥,法子不難。大家要是喜歡,改天我把做法寫下來給你們。”
她的大方與真誠,徹底贏得了在場絕大多數人的好感。
王彩霞被孤立在人群外,她看着手裏的餡餅,終究沒能抵擋住那香氣的誘惑,偷偷地,咬了一小口。
極致的美味讓她渾身一顫。
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難堪與挫敗。
她知道,這場仗,她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傍晚,顧景琛踏着暮色歸來,發現家屬院裏一派和諧。
他甚至看到幾個軍嫂正聚在一起,熱火朝天地討論着什麼“魚肉餅”的做法。
推開家門,蘇念正將最後一個餡餅放進他的碗裏,旁邊還有一碗用魚骨熬的白色豆腐湯。
“你回來啦,快嚐嚐,特地給你留的。”蘇念眼底閃過一絲慧黠的光。
顧景琛拿起餡餅,咬了一大口。
外皮酥脆,內餡鮮香,滿口生津。
他看着蘇念,忽然問:“今天……很高興?”
“是啊。”蘇念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我今天用一鍋餡餅,把咱們院裏的流言蜚語,都給喂進肚子裏了。”
顧景琛看着她神采飛揚的模樣,眼底的笑意與寵溺幾乎要滿溢出來。
他什麼也沒說。
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捻去了她唇角沾着的一點面粉。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問題,是一頓美食解決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兩頓。
蘇念迎上男人溫柔的視線,心裏無比篤定,她的海島養夫計劃,正朝着最完美的方向,大步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