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琛離開的第五天,海島下了一場秋雨。
雨不大,淅淅瀝瀝,裹挾着溼冷的風,給整個軍屬大院蒙上了一層灰翳。
空氣裏是溼的泥土氣,還混着一股海腥味。
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院子裏晾曬的衣物早已收回,往的熱鬧不見了蹤影,只剩一片沉悶的死寂。
蘇念坐在燈下。
她手裏是那件快要成形的男式襯衫,低着頭,一針一線,縫得格外專注。
縫紉機的聲音在空屋裏會顯得很響,她沒用,只是一針針地手縫。
指尖觸碰布料,穿針,引線,拉緊。
這個緩慢重復的動作,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安寧。
他走了五天了。
第一天,她照常生活,打掃,洗衣,整理他留下的東西,騙自己他只是去封閉訓練,晚上就回。
第二天,不習慣的感覺開始冒頭。
屋子太大,太空,只聽得見她一個人的呼吸。吃飯時,對面的空位讓嘴裏的飯菜都失了味道。
第三天,一股緊張不安的氣氛在軍屬大院裏彌漫開。
沒人知道男人們的任務是什麼,但部們偶爾路過時那凝重的臉色,讓女人們嗅到了危險。
劉梅來找過她,眼眶是紅的,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最後只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說有事大家互相照應。
第四天,蘇念把家裏的存糧清點了一遍。
魚,鹹肉,海帶絲,還有那幾壇子香氣愈發濃鬱的海鮮醬。
她告訴自己,都是他愛吃的,等他回來,要做最豐盛的一頓。
今天,第五天。
她的心,從最初的慌亂,沉澱成一種近乎執拗的等待。
她不再去想任務有多危險,不再猜測歸期。
所有的思念和擔憂,都揉進了手裏的針線,化作了廚房裏那鍋永遠溫着的粥。
廚房的小爐子上,砂鍋裏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地滾着熱氣。
新收的小米,幾顆紅棗,一點她自己曬的貝,小火慢熬。
每晚,她都會熬上一鍋。
睡前,再把砂鍋放進另一個裝了熱水的大鍋裏,用厚厚的棉被捂嚴實。
這樣,無論他下半夜哪個鍾點回來,推開門,就能喝上一碗滾燙的粥。
若他今晚不回,這鍋粥便是她第二天的早飯。
到了晚上,她會再熬一鍋新的。
周而復始。
這已經是第五鍋了。
雨聲漸停,只餘屋檐滴水的“滴答”聲。
夜深了,海島沉沉睡去。
蘇念縫完最後一截袖口,打結,剪斷線頭。
她舉起襯衫,在燈下細細端詳。尺寸是按他最新的體型量的,肩膀特意放寬了,腰身也留了餘量。她選了最柔軟的棉布,貼身穿一定很舒服。
她將襯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頭。
做完這一切,她去廚房探了探那鍋粥的溫度。
很好,依舊滾燙。
關了燈,躺在床上,聽着窗外偶爾掠過的風聲,她睜着眼,全無睡意。
她開始想他。
想他初次吃到她做的菜時,那故作鎮定卻亮得嚇人的眼睛。
想他默默跟在她身後,在她差點摔倒時,那個堅實又滾燙的懷抱。
想他爲了給她換白面和糖,嘴上只說是炊事班換的。
想他一口氣吃掉四個香饅頭的滿足。
想他接受“幸福肥”設定時,那又氣又無奈的表情。
還有他離開前,那個回頭。
那一眼裏,有太多她從前未見過的東西。牽掛,不舍,還有一絲……她能讀懂的依賴。
蘇念翻了個身,把臉深深埋進枕頭裏。
枕頭上還殘留着他身上那股凜冽的,混合着汗水與陽光的味道。
顧景琛,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我等你回家吃飯。
不知過了多久,蘇念正迷迷糊糊,將睡未睡。
院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熟悉的腳步聲。
聲音被夜風吹得有些散,可蘇念的心髒,卻在那一瞬,重重一跳!
她瞬間驚醒,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腳步聲停在了門口。
緊接着,是鑰匙進鎖孔的,細微的金屬摩擦聲。
是他!
蘇念像被裝了彈簧,從床上一躍而起,連鞋都忘了穿。
她赤着腳,幾步沖到門邊。
當她猛地拉開房門時,一個高大而疲憊的身影,正靜靜地立在門外。
真的是他。
顧景琛站在門口的陰影裏,身上是離開時的作訓服,只是已經看不出本色,沾滿了泥漿和涸的暗色痕跡。
海風的鹹,硝煙的焦,還有血的腥。
一股刺鼻又令人心悸的氣味,撲面而來。
他臉上蹭着黑灰,嘴唇裂起皮,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那張被蘇念養得圓潤了些的臉,此刻又瘦削下去,線條重新變得鋒利。
整個人,像剛從一場殘酷的風暴裏掙脫,寫滿了倦意。
唯獨那雙眼睛沒變。
當他看到開門的蘇念時,那雙在黑夜裏依舊銳利的眸子,瞬間就亮了。
所有的疲憊、冷硬和戒備,都在看見她的那一刻,迅速融化,只剩下回家的,卸下所有防備的溫和。
“我回來了。”
他的嗓音啞得厲害,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透着極致的疲憊。
蘇念看着他,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講不出。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上來,瞬間模糊了視線。
她沒哭出聲,只是死死咬住嘴唇,用力地點頭。
她側身讓開路。
顧景琛邁步進來。
隨着他的進入,屋裏那股溫暖的、屬於家的氣息,仿佛被他身上那股寒氣和硝煙味沖淡了。
蘇念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寒夜,快步走到燈前,將燈光調亮。
光線之下,她看得更清楚了。
他的左手手背上,一道長長的劃痕已經結痂。作訓服的褲腿上,有一個破口,隱約可見裏面包扎的紗布。
蘇念的心髒一陣抽痛,疼得她幾乎喘不上氣。
顧景琛也看到了她眼裏的淚光和心疼。
他想說點什麼,可身體的疲憊讓他連開口都覺得費力。他只是將身上沉重的裝備,包括那把從未離身的,一件件卸下,輕輕靠在牆角。
放下所有負重的那一刻,他高大的身軀晃了一下。
蘇念立刻沖過去扶住了他。
他的手臂很沉,隔着衣服都能感到肌肉的僵硬,和身體不正常的冰冷。
“先坐下。”蘇念扶着他,讓他坐在桌邊的椅子上。
顧景琛順從地坐下,整個人的重量都靠在了椅背上。
他環顧着這個家。
窗明幾淨,桌椅整潔,空氣裏沒有一絲黴味,只有淡淡的好聞的皂角香。
這裏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又好像更暖了。
這股暖意,讓他那在外面繃了五天五夜的神經,終於徹底鬆弛下來。
排山倒海般的疲憊瞬間淹沒了他。
他靠在椅背上,連一手指頭都不想再動。
蘇念沒有多問,轉身快步走進廚房。
很快,她端着一個托盤出來。
托盤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一小碟用香油拌過的鹹菜絲。
她將托盤輕輕放在顧景琛面前。
小米粥熬得金黃濃稠,點綴着飽滿的紅棗和細白的貝絲。一股溫柔的、混着米香與棗甜的香氣嫋嫋升起,驅散了屋裏那股硝煙味。
顧景琛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那碗粥上,久久未動。
他不用問,也知道這碗粥的來歷。
這五天,在海上,在荒島,狂風,巨浪,冰冷的海水,與敵人短兵相接的凶險。他們啃着又冷又硬的壓縮餅,喝着帶鹹味的水。
每一個冰冷的夜晚,當他在礁石上短暫闔眼時,腦子裏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家裏這盞溫暖的燈,和那個會爲他備好熱飯熱菜的女人。
他從沒想過,對一個地方,對一個人的思念,會如此具體。
具體到,就是一碗熱粥,一口熱飯。
現在,這碗他想了無數遍的熱粥,就擺在面前。
不用等,不用催。
她好像算準了他今晚會回來,一切都準備得剛剛好。
他的眼眶,猛地一熱。
“快吃吧,還是燙的。”蘇念把勺子遞到他手裏,聲音很輕。
顧景琛接過勺子,手有些抖。
他舀起一勺,吹了吹,送進嘴裏。
粥的溫度正好,不燙口,卻足以熨帖冰冷的胃。小米軟爛,入口即化,紅棗的甜,貝的鮮,融合成一種簡單、純粹,卻又無比妥帖的味道。
一股暖流從食道一路向下,迅速擴散到四肢百骸。
那不只是食物的熱量。
那是一種被珍視,被等待,被牽掛的暖。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一勺接着一勺,沉默地喝着粥。
動作不快,甚至有些遲緩,卻透着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他吃的不是粥,是支撐他熬過這五天五夜的信念。
蘇念就坐在他對面,安安靜靜地看着他。
不問任務,不問傷口,不問歸期。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喝完一碗,然後自然地起身,去廚房爲他添了第二碗。
當顧景琛喝下第二碗粥的最後一口時,他感覺自己終於活了過來。
身體裏的寒氣被徹底驅散,僵硬的肌肉也開始放鬆。骨頭縫裏那股疲憊感還在,卻不再是緊繃的痛苦,而是一種可以坦然接受的倦意。
他放下碗,抬起頭,看向蘇念。
她正靜靜地望着他,眼睛裏還帶着未的淚痕,嘴角卻微微上揚,帶着一絲滿足的笑。
她的臉上,也帶着幾分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這幾天,她也沒睡好。
顧景琛的心,像是被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揉過,又酸又軟。
他想說“謝謝”,又覺得這兩個字太輕。
他想說“愛你”,又覺得這三個字太突兀。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
他只是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布滿厚繭的右手,越過桌子,輕輕握住了蘇念放在桌上的手。
他的手很冰,還帶着海水的氣。
她的手,很暖,很軟。
當他的手掌握住她的那一刻,蘇念的身體微微一顫。
他沒有用力,只是將她小小的手整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然後用粗糙的拇指,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地、反復地摩挲。
蘇念瞬間就懂了。
懂了他平安歸來的慶幸,懂了他對這碗粥的感激,懂了他對她無聲等待的珍視,更懂了他那份深埋心底、不曾宣之於口的深情。
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她沒有掙脫,而是反手,更緊地握住了他。
“回來就好。”她帶着濃重的鼻音,輕聲說,“回來就好。”
顧景琛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軟。
他將她的手拉到自己唇邊,低下頭,在那被淚水打溼的手背上,印下了一個帶着胡茬刺感的、輕柔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