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琛是帶着一身寒氣回家的。
推開院門,他下意識放輕了腳步。
往常這個時間點,那扇亮燈的窗戶裏飄出的飯菜香,是他卸下所有疲憊的信號。
可今天,當那股混着海鮮與面香的氣味鑽入鼻腔,他的心卻墜了下去。
腦中是食堂那能照出人影的白菜湯,是硬得能當石子兒的窩窩頭。
眼前這個溫暖的家,與他兵營裏的世界形成了尖銳的對比。
這種對比,啃噬着他的心。
“你回來啦?”
蘇念系着圍裙,端着一個大海碗從廚房走出,看到他,臉上笑容明亮。
“快洗手,就等你了!今天做海鮮燜面,加了好多料!”
顧景琛點了下頭,走進屋,在水盆邊洗了手。
他抬頭看向鏡子。
鏡中的自己氣色紅潤,臉頰飽滿,蘇念新做的襯衫被肌肉撐得鼓囊囊。
這都是蘇念的功勞。
可訓練場上,那些面黃肌瘦、眼神黯淡的戰士,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他是營長,他吃得最好,身體最強壯。
而他的兵,卻在挨餓。
這是失職。
“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蘇念將兩碗堆得冒尖的海鮮燜面放在桌上,一下就看出了他的不對勁。
面條是手擀的,裹滿了濃稠的醬汁,大蝦、蛤蜊臥在其中,頂上還有個金燦燦的流心荷包蛋。
香氣蠻橫地侵占了整個屋子。
換做平時,顧景琛早就動筷了。
今天,他只是沉默地坐着,握着筷子,一動不動。
“景琛?”蘇念在他對面坐下,眼神裏是純粹的擔憂。
顧景琛抬起頭,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股鬱氣終於找到了出口。
“蘇念,我今天……去食堂吃飯了。”他的嗓音有些發緊。
蘇念一頓,瞬間明白了。
她沒催,只是安靜地聽着。
顧景琛言語一向精煉,今天卻說了很久。
他說了那碗清可見底的湯,說了那能把牙硌掉的窩窩頭。
他說了戰士們麻木的咀嚼,說了他們在訓練場上明顯的力不從心。
“我看着他們吃那些東西,再想想我們家,心裏燒得慌。”
他桌下的手,攥成了拳頭。
“他們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訓練量那麼大,就靠那些東西,怎麼撐得住?是我對他們關心不夠。”
聲音裏,是壓抑不住的自責。
蘇念靜靜聽完,她比顧景琛想得更深。
作爲曾經的頂級主廚和營養師,她聽到的不是夥食好壞,而是警報。
“這不是好不好吃的問題。”蘇念的表情嚴肅起來,“這是在透支戰士們的身體。長期這樣下去,體能會垮,免疫力會降,甚至會造成不可逆的損傷。”
她說着,用筷子把自已碗裏那只最漂亮的荷包蛋,夾進了顧景琛碗裏。
“部隊補給,一直都這樣?”
顧景琛搖頭:“前段時間海上天氣不好,補給船來得晚。現在船來了,運來的也多是土豆、白菜、冬瓜這些耐放的。肉和細糧有限。”
“海裏的東西呢?”蘇念立刻追問,“島上不是魚蝦多嗎?”
“有。”顧景琛眉頭擰得更緊,“炊事班只會水煮,煮出來又腥又柴,戰士們寧願啃窩窩頭也不吃。做多了全浪費了。炊事班長老張也愁,說他們沒那個手藝。”
浪費?
蘇念的眼神瞬間變了。
在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在一個急需能量的軍營,竟然存在食材浪費?
這對一個廚師而言,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景琛,這不是手藝問題,是方法錯了。”蘇念的語氣篤定又自信,仿佛瞬間回到了那個執掌頂級後廚的女王。
“海鮮去腥,烹飪提鮮,方法太多了。煎、炸、燉、燜,換個思路,就是天壤之別。”
顧景琛看着她,看着她談及專業領域時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心頭那繃緊的弦,奇跡般地鬆動了。
他把這事告訴她,潛意識裏,就是在求助。
他知道,如果有人能解決,那個人一定是蘇念。
“蘇念……”他想開口,又顧慮重重。家屬手部隊後勤,這不合規矩。
蘇念卻沒等他說完,直接截斷了他的猶豫。
她的聲音果決,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景琛,這件事,交給我。”
顧景琛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震動。
“我不是去你們炊事班指手畫腳。”蘇念看穿了他的顧慮,笑了,“我來設計菜譜。就用你們現有的土豆、白菜、冬瓜,還有那些沒人吃的海魚。”
她的眼神裏,是屬於一個頂級專業人士的絕對自信。
“我保證,不用增加多少成本,就能讓戰士們的夥食,發生質變。”
“你把菜譜交給炊事班,讓他們照做就行。步驟我會寫得像一二三那麼簡單,保證一看就懂,一學就會。”
這已經不只是幫丈夫,更是一個廚師的使命感在燃燒。
顧景琛看着她,心中最後那點關於“規矩”的猶豫,徹底散了。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戰士們的身體,部隊的戰鬥力,比天大!
他重重一點頭,聲音沉穩而堅定:“好。”
一個“好”字,是他全部的信任。
那碗海鮮燜面,最終被兩人吃得淨淨。
蘇念勁十足,碗筷一推,就從房裏找出紙筆,鋪在飯桌上。
“來,跟我說說,你們食堂現在有什麼,越詳細越好。”她挽起袖子,像個即將上戰場的將軍。
顧景琛也來了精神,坐在對面,開始詳細匯報。
“主食:玉米面、糙米、雜糧粉。白面精米極少。”
“蔬菜:土豆、白菜、冬瓜、蘿卜、鹹菜。”
“肉類:豬肉稀缺。海魚管夠,多是刺多肉少的小雜魚。”
“調味品:鹽管夠,油和醬油限量。”
蘇念一邊聽,一邊在紙上飛速記錄,腦中龐大的現代烹飪知識庫瘋狂運轉。
不到十分鍾,她停下筆。
看着紙上堪稱簡陋的食材列表,她臉上沒有絲毫爲難,反而充滿了被激發的鬥志。
“第一,主食改良。”蘇念的筆尖點了點“玉米面”。“和面時加入蒸熟搗爛的土豆泥,蒸出的窩窩頭口感能鬆軟一倍,還增加了營養。”
“糙米飯,做成菜飯。蘿卜鹹菜用少許油炒香,和米一起燜。只要一小勺豬油,整鍋飯都會香得讓人瘋狂。”
顧景琛聽得入了神,這些簡單的法子,他聞所未聞。
“第二,湯。”蘇念圈住“白菜”和“魚”。“清湯寡水是因爲湯底不行。我們沒有骨頭,但我們有魚!”
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小雜魚洗淨,大火煎到兩面金黃,這是去腥增香的關鍵。然後沖入滾燙的開水,加幾片野生姜,大火熬煮。”
“一直煮,煮到湯色像牛一樣白。然後撈出所有魚渣,只留湯。這就是‘萬能高湯’。”
蘇念的語氣帶着一絲驕傲。
“用這個湯去煮白菜、煮冬瓜,你覺得味道會怎麼樣?”
顧景琛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幾乎已經嚐到了那股鮮美。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魚。”蘇念在“海魚”兩個字上,重重畫了一條線。
“大點的魚,紅燒、醬燜。比水煮強一百倍。”
“刺多肉少的小雜魚,更是寶貝!剔下魚肉,和土豆泥、雜糧粉混合,做成魚肉餅,可煎可蒸,既是菜也是主食。”
“還有一個更絕的,”蘇念的思路徹底打開,“小雜魚煎酥,連骨帶肉搗爛,和辣椒、鹽一起炒成‘魚肉辣醬’。這東西下飯,開胃,還耐放。吃飯時給窩窩頭抹上一點,沒人能拒絕再吃一個。”
她一邊說,一邊飛快地在紙上書寫,不僅是菜名,更是精確到“一勺”、“半碗”的詳細步驟,和各種“獨家竅門”。
“魚頭魚骨別扔,熬湯的精華。”
“蘿卜可以和魚一起燉,吸收鮮味和油水。”
“找到海帶就做涼拌海帶絲,酸辣開胃。”
顧景琛就這麼靜靜看着她。
燈光下,她的側臉專注而耀眼。他聽不懂什麼蛋白質、微量元素,但他看懂了她臉上那份指點江山的自信,感受到了她話語裏那份滾燙的熱忱。
一個多小時後,蘇念停筆,將寫滿了好幾頁的紙遞給他。
“喏,第一版,周一食譜。”她揉着手腕,笑着說,“早餐,土豆泥玉米餅配魚湯煮菜葉。午餐,鹹菜菜飯配醬燜雜魚。晚餐,糙米飯配魚肉丸子冬瓜湯。還有魚肉辣醬和涼拌海帶絲作爲常備小菜。”
她指着食譜,認真解釋:“完全使用現有食材,成本幾乎不變。但營養和口味,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顧景琛接過那幾頁紙。
紙上是她清秀有力的字跡,步驟清晰,甚至畫了簡圖。
這哪裏是菜譜。
這是一份沉甸甸的,充滿了智慧和關懷的作戰方案。
他抬起頭,深深地看着蘇念,喉嚨發緊,千言萬語堵在口。
最終,他伸出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蘇念,”他的聲音低沉而鄭重,“謝謝你。”
蘇念回握住他,搖頭笑了:“跟我客氣什麼。讓戰士們吃飽吃好,有力氣保家衛國,是我這個軍嫂該做的。”
她又補充道:“這只是紙上談兵,具體效果,還得看炊事班的執行力。”
“他們會的。”顧景琛的語氣無比肯定。
他小心地將那幾頁菜譜折好,鄭重地放進軍裝上衣的內側口袋裏。
那個離心髒最近的地方。
他知道,這薄薄的幾頁紙,將徹底改變海島駐軍的夥食歷史。
而這一切,都因爲他娶了一個好媳婦。
他的小念,能暖他的胃,安他的心,更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成爲他最強的後盾。
窗外夜深,海風呼嘯。
屋內,卻因這幾頁充滿希望的食譜,溫暖明亮。
一場即將席卷整個軍營的“美食風暴”,正在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