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穿過巍峨宮門,在宮門前停駐。
方羽鬆開與沈復交握的手,指尖殘留的溫度卻如烙印。
他整了整絳紫官袍——這是鎮北大將軍的朝服,但今之後,他將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參贊軍務。
這安排意味深長。既給了方羽在京城立足的實職,又未完全剝離他的北境基。是試探,也是倚重。
“準備好了?”沈復的聲音極輕,冰藍色的眼眸掃過殿前垂首肅立的百官。
方羽微微頷首,陽光落在他肩頭的麒麟補子上,金光凜然。
入殿,行禮,述職。
年輕帝王端坐御案之後,目光如炬。方羽陳述北境防務條理清晰,談及兵部整飭構想時,更是直指積弊——軍餉虛耗、器械老舊、邊鎮各自爲政。每說一條,殿中便有老臣臉色微變。
“方卿所言,句句切中要害。”帝王緩緩開口,“然兵部積弊非一之寒,卿初入京城,便敢言革新,可有把握?”
“臣無把握。”方羽坦然答道,在衆臣詫異的目光中,他繼續道,
“但臣有在北境整軍的實績,有肅清潼山關貪墨的經驗。更重要的——”他側身半步,讓出身後沈復的身影,“臣有沈直學士相助。沈學士精於籌算,通曉朝務,可爲臣查漏補缺。”
這招以退爲進,將沈復順勢推至台前。
沈復適時上前,躬身一禮:“陛下,方將軍所言革新,臣已草擬細則。”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奏折,內侍接過呈上,“兵部積弊,源在於‘清、查、核’三字未落到實處。臣提議:一清軍籍,淘汰虛額;二查倉儲,杜絕貪墨;三核功過,賞罰分明。具體條陳,皆在折中。”
帝王展卷細看,越看神色越凝。那奏折上不僅有條陳,更有具體的執行方略、可能遇到的阻力、以及應對之策。縝密周全,仿佛已推演過無數次。
“這些……是何時擬就的?”帝王抬眼。
“自接到聖旨那夜起,臣與方將軍夜推敲。”沈復垂眸應答,“京城不比邊關,革新需有章法。臣等不敢貿然行事,故先做謀劃。”
這話說得巧妙——既展示了他們的勤勉與遠見,又暗示了“謹遵聖意、不擅專權”的態度。
帝王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好一個‘先做謀劃’。沈卿果然如傳聞所言,算無遺策。”
他合上奏折,“兵部侍郎方羽,樞密院直學士沈復——朕準你們所請,按此方略試行。半年爲期,朕要看成效。”
“臣遵旨。”兩人齊聲應道。
退朝時,已近午。百官魚貫而出,看向兩人的目光復雜難言——有欽佩,有忌憚,更多是審視。
“第一步,成了。”走出宮門,沈復低聲道。
“只是開始。”方羽望着宮牆外遼闊的天空,“兵部那幾位老尚書,今一言未發。”
“他們在觀望。”沈復腳步從容,“但你今直言積弊,已觸動了某些人的利益。今夜開始,試探不會少。”
方羽側目看他:“你早料到了?”
“從我們踏入京城那刻起,每一步都在他人眼中。”沈復的唇角勾起極淺的弧度,“但正因如此,我們才要並肩而行——讓所有人都看清楚,我們是怎樣的一體。”
他說“一體”時,手指在寬袖下輕輕碰了碰方羽的手背。溫熱而短暫,卻讓方羽連來懸着的心,穩穩落回原處。
馬車駛回將軍府。車廂內,兩人並肩而坐,衣袖相觸。
“下午該做什麼?”方羽問。
“休息。”沈復閉目養神,“今夜戌時,兵部尚書王大人設宴,名義是爲你接風。”
方羽皺眉:“鴻門宴?”
“是試探,也是機會。”沈復睜開眼,冰藍色的眼眸閃過一絲銳光,“王尚書掌兵部十餘年,樹大深。他若真心接納你,革新事半功倍;他若阻撓……”他頓了頓,“我們需在宴上看清他的態度。”
“如何看清?”
沈復從袖中取出一份名冊:“這是王尚書一系的官員名錄。宴上誰會向你敬酒,誰會出言試探,誰會保持距離——皆可窺見端倪。”
方羽接過名冊,只見上面密密麻麻標注着官職、籍貫、姻親關系,甚至還有幾句簡短的性情評語。他抬頭看向沈復:“這些……你何時查的?”
“路上。”沈復答得輕描淡寫,“驛館夜深時,便整理這些。”
方羽心頭一熱。這半月趕路,他知沈復辛苦,卻不知他連夜晚都在爲自己鋪路。
“沈復……”他聲音微啞。
“不必言謝。”沈復截住他的話,重新閉目,“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
馬車在將軍府門前停下。兩人剛下車,便見府門口已候着數位官員,手中皆持拜帖。
沈復掃了一眼,低聲道:“左邊三位是兵部員外郎,中間那位是戶部主事——應是來打探軍餉動向的。右邊兩位……”他頓了頓,“是御史台的人。”
方羽會意。御史台掌監察彈劾,此刻出現,意味深長。
“方將軍,沈學士。”爲首的中年官員躬身行禮,“下官兵部員外郎李贄,奉王尚書之命,特來呈送今夜宴席請柬。”
方羽接過燙金請柬,頷首道:“有勞李大人。請回稟王尚書,方某定準時赴宴。”
“王尚書還讓下官帶句話。”李贄抬眼,目光在方羽和沈復之間轉了一圈,“今夜只談風月,不論公務。請方將軍……輕裝簡從。”
這話裏的機鋒,誰都聽得懂——“輕裝簡從”,便是暗示沈復不必同往。
方羽神色不變,只淡淡道:“方某初入京城,諸事不熟,還需沈學士從旁提點。今夜,沈學士自當同去。”
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
李贄神色微僵,旋即恢復如常:“是,是,下官明白了。”他躬身退下,與其餘官員交換了一個眼神。
待衆人散去,沈復才低聲開口:“你其實不必如此硬扛。”
方羽側目看他。
沈復的指尖在袖中輕叩:“我知你是爲我擋開試探。但——”他抬眼,冰藍色的眼眸映着光,“我既與你同來京城,這些試探遲早要面對。”
他微微傾身,聲音更低:“讓我同去。你在明處應對,我在暗處觀察。王尚書一系的關系網,宴上看得最清楚。”
方羽看着他眼中沉靜卻堅定的光,忽然明白——這不是沈復在逞強,而是謀士在布局。
“好。”方羽終於點頭,“那便一起。”
沈復唇角微揚:“放心。宴上那些話術,我比你熟。”
那一刻,他們都知道——真正的京城生涯,從今夜這場宴席,才正式開始…
尚書府宴席,果然暗流涌動。王尚書談笑風生,卻句句藏鋒;席間官員輪番敬酒,言辭間皆是試探。
方羽以軍人的直爽應對,避實就虛;沈復則在一旁適時補言,四兩撥千斤。
酒過三巡,一位御史借着醉意,忽然問道:“方將軍與沈學士形影不離,倒讓下官想起前朝一對名臣——亦是文武相濟,可惜後來……”
話未說盡,意思卻明了:前朝那對名臣,最後因猜忌而反目,不得善終。
席間頓時安靜下來。
方羽放下酒杯,看向那位御史,忽然笑了:“大人說的是李廣與張良?可惜類比不當。”他起身,舉杯向沈復示意,“沈復於我,非謀士,非同僚。”
他頓了頓,聲音清朗,響徹宴廳:“是生死相托的袍澤,是心意相通的知己。這等情誼,非外人可揣度。”
說罷,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沈復也站起身,舉杯相應:“方將軍此言,亦是我心。”他冰藍色的眼眸掃過席間衆人,緩緩道,“世間知音難覓,既已覓得,自當珍重。至於旁人如何評說……”他微微一笑,飲盡杯中酒,“青史自會評判。”
那一夜,這番話傳遍了京城。
三年後,當方羽晉封兵部尚書、沈復升任樞密副使時,再無人驚訝。因爲所有人都已看清——這二人,確是一體同心。他們的默契在無數次朝堂風波中淬煉得越發堅實,他們的情誼在歲月流轉中沉澱得越發深厚。
而屬於他們的傳奇,也由此真正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