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三,太師召我入府。燭影搖紅,北境軍報在案頭堆疊如山。
"潼山關危矣。"太師指尖點過輿圖,"沈先生有何高見?"
我執朱筆勾畫:"棄關誘敵,設伏黑風峽。用一城代價,換北境三年太平。"墨跡蜿蜒如血,"此乃勝算最高之選。"
太師沉吟:"明朝會,便依此策奏陳……
翌黎明,文武分列丹陛兩側。當陛下問策時,我出列陳詞,將昨夜推演徐徐道來。
"不可!"
一聲斷喝自武官隊列響起。玄甲將軍踏前一步,風塵仆仆的戎裝尚帶邊關霜塵。
"鎮北侯方羽。"身旁有人低語。
他目光如炬直視於我:"沈先生可知潼山關內有多少百姓?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我平靜回視:"侯爺可知,若援軍被困關下,北境三郡皆危?"
他握劍的手青筋暴起:"人命不是籌碼!"
我們當庭爭辯至影西斜。他陳述邊關軍民如何誓死守土,我推演全局利害得失。最後陛下折中下旨:着鎮北侯即返北境統籌防務,沈謀士隨軍監察。
離京時秋雨瀟瀟。方羽勒馬城門,玄色披風獵獵作響:"沈先生既要監察,莫怪邊關苦寒。"
我頷首應下,目送他率百餘親兵馳入夜色。車輪碾過官道時,我鬼使神差地將暖爐裏的銀炭添足——此舉毫無必要,記錄在案。
……
關城殘破遠超預期。城牆塌陷處用屍首填塞,傷兵營裏腐臭彌漫。
方羽徹夜不眠。先是解下祖傳明光鎧贈予哨兵,又將帥府肉糜分給稚子。我冷眼記錄這些"收買人心"之舉,直到看見他蹲在重傷老兵榻前,用戰袍下擺擦拭膿血。
"侯爺若將這些時辰用於布防,效率可增三成。"我在冊上批注。
他抬頭望來,眼底血絲縱橫:"若連眼前人都救不了,守城何益?"
當夜我在燈下重算城防,發覺他每夜巡營雖耗時,卻讓士卒存活率提升兩成。這個異常數據讓我執筆良久。
……
守城弩準頭欠佳,我耗時三重制射表。弩兵隊長拒不采納:"書生之見!"
方羽聞訊而來,未發一言,親自試射。三箭皆中靶心,城頭歡呼震天。
他轉身執禮:"先生大才。"
朔風卷起他染血的戰袍,我忽然想起朝堂上那些虛與委蛇的揖讓。這個禮,太重。
後來狄軍攻城,他始終護我在身側的弩機前。流矢擦過他臂甲時,我手中的算籌應聲而斷。
之後連續三夢見同一場景:方羽在城頭咳血,我徒勞地翻找藥箱,驚醒時迷茫又慶幸
……
第十,城牆崩塌三處。我在沙盤上推演七遍,結論相同:必敗。
"當退守黑石堡。"我將撤離路線指給他看,"可保四成兵力。"
他靜立窗前,望着城內互相攙扶的百姓:"沈先生,你算漏了一樣東西。"
"何物?"
"人心。"他解下佩劍放在我案頭,"請先生帶這把劍回京,告訴聖上,我不曾後退半步。"
……
當染血的名冊塞進我手中時,那些墨跡突然燙得灼人。我看着他毅然轉身的背影,聽見自己說:"等等。"
那個瘋狂的夜襲計劃脫口而出。七成把握是謊話,其實不足三成。
但他眼睛亮了起來:"需要我做什麼?"
那一刻,我畢生信奉的謀士之道土崩瓦解。
……
我們帶五十死士潛出廢棄城門。方羽在前開路,我循着星位指路。
兀術大帳近在眼前,他卻突然按住我肩膀:"若事不成,先生即刻南歸。"
"爲何?"
他笑了笑:"大夏可以沒有方羽,不能沒有沈復。"
這句話讓我心神大亂。後來我才想明白:原來我早已將他算進家國天下裏。
火光照亮他側臉時,我忽然希望這場仗真的可以勝利。
……
那奉詔入京,他換上絳紫朝服。我替他正冠時想:這身衣裳,終究不如玄甲襯他。
朝堂上機鋒不斷,他答得直白,我便替他圓場
京城水深,他在明處磊落,我在暗處周全。
浴桶裏熱氣氤氳,我悉數吻過,他情動的樣子,甚美
……
三年後,他掌兵部,我入樞密。世人稱“雙璧”。
他推行軍制遇阻,我翻舊案解圍。
北狄犯邊,他在前線布陣,我在後方算糧。
捷報傳回那夜,他浴血沖入,當衆抓住我手腕:“沈復,我們贏了。”
燭光映着他眼底血絲,也映着我案頭三算盡的糧道圖。
某退朝,他邀我賞梅。梅樹下埋着去歲雪水煮的茶,他說:"當年先生若選擇棄城..."
我打斷他:"不會。"
他微怔:"爲何?"
檐角風鈴輕響,我低頭飲茶。有些答案,連謀士也算不清楚。
……
辭官那,陛下再三挽留。方羽在殿外等我,
紅衣素馬,像當年離京時。
那月圓夜
我掛紅紗燈,他拎魚歸,怔於門。
我執合巹酒:“欠你的。”
碰杯時手顫。對拜額相觸,溫熱如當年。
紅燭帳內,吻他眼角。他非將軍,我非謀士,只是一對璧人,補未完之禮。
……
江南小院裏,他學種菜,我習琴。某他挽着褲腿秧,忽然抬頭:"其實當年,我知道夜襲是送死。"
"那爲何還去?"
"因爲先生眼裏有光。"他笑得像少年郎,"第一次見你算計之外的神情。"
暮色四合時,我們坐在老槐樹下看雲。他白發蒼蒼地說:"這一生,幸好。"
我握住他布滿老繭的手。謀士終於明白,世上最精妙的計算,原來是白發同歸。
風過庭前,茶煙嫋嫋。原來當年金鑾殿上那場爭鋒,早已注定要糾纏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