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實驗室在地下三層。
乘坐電梯需要經過三重驗證，電梯井壁是厚達半米的合金鋼板，下降時幾乎聽不到聲音。門開時，林驍以爲自己來到了某個科幻電影的片場。
空間比地上的實驗室更大，至少有半個足球場大小。穹頂是弧形的，覆蓋着蜂窩狀的隔音和電磁屏蔽材料。中央區域已經擺放好了各種設備，有些連包裝都還沒拆完。
“這裏原本是冷戰時期修建的防空洞，九十年代改造成高能物理實驗室，五年前廢棄。”蘇清月帶着兩人走進去，“優點是絕對隱秘，缺點是沒有窗戶，待久了容易得幽閉恐懼症。”
雷浩吹了聲口哨：“這地方不錯，扛得住核彈吧？”
“設計標準是百萬噸級當量直接命中。”蘇清月淡淡地說，“但如果‘清掃者’用的不是核武器，那就不好說了。”
接下來的兩天，三人幾乎住在了這裏。
林驍負責能源核心的設計改進，蘇清月統籌設備安裝和材料調配，雷浩則包攬了所有體力活——搬設備、布線、安裝防護裝置。
“我說蘇博士，這玩意兒放哪兒？”雷浩扛着一個半人高的真空腔體，臉不紅氣不喘。
“左側工作區，小心點，那東西價值夠買一套房。”蘇清月頭也不抬，在平板電腦上核對清單。
“好嘞！”雷浩樂呵呵地走過去，哐當一聲把腔體放下，震得地板都晃了晃。
林驍趕緊沖過去檢查：“雷哥！輕點！裏面的光學鏡片比你的命還貴！”
“沒事兒，結實着呢。”雷浩拍了拍腔體外殼，“當年我們在邊境巡邏，坦克都開得比這猛。”
蘇清月嘆了口氣：“雷教官，精密儀器不是坦克。”
“都一樣，都是鐵疙瘩。”雷浩咧嘴笑，從工具包裏掏出扳手，對着一個精密卡扣就要擰。
“等等！”林驍眼疾手快攔住，“那個要用內六角扳手，你用開口扳手會把螺紋擰壞的！”
“啊？不都是扳手嗎？”
林驍扶額，蘇清月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雖然狀況不斷，但進度出乎意料地快。第三天下午，一個全新的實驗台已經搭建完成。中央是改進版的諧振器原型，周圍環繞着監測設備和安全防護罩。
“這次我加了多級緩沖和過載熔斷。”林驍指着設計圖說，“能量超過閾值會自動分流轉入冷卻池，不會再炸了。”
“但願如此。”蘇清月調出模擬程序，“先跑一遍虛擬測試。”
全息屏幕上，能量流線開始流動，沿着諧振器的環形結構循環加速。功率穩步提升，曲線平滑得令人安心。
“看起來不錯。”雷浩湊過來，雖然看不懂數據，但能看懂“穩定”兩個字。
就在模擬進行到關鍵階段時——
滋啦。
實驗室的主照明突然閃爍了一下。
不是斷電那種徹底熄滅，而是像電壓不穩，燈光明暗交替了半秒，然後又恢復正常。
三人同時抬頭。
“電力故障？”林驍問。
蘇清月皺眉：“不可能。這裏有兩路獨立供電系統，還有備用發電機。除非……”
她快步走向監控台，調出電力系統的實時數據。
所有參數都顯示正常。
“奇怪……”蘇清月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記錄顯示剛才有0.3秒的電壓波動，但源頭不明。”
雷浩的臉色嚴肅起來：“我去配電室看看。”
“等等。”蘇清月叫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她看向林驍：“你先在這裏繼續模擬，我們很快回來。如果有任何異常，立刻按紅色緊急按鈕。”
林驍點頭。
兩人離開後，實驗室裏只剩下機器運轉的低沉嗡鳴。
林驍重新把注意力放回模擬程序。能量流線已經攀升到預設峰值的80%，諧振器模型開始發出柔和的藍光，在虛擬空間中穩定旋轉。
“小九，幫我記錄這組參數。”他對着筆記本電腦說。
“已記錄。”小九的聲音從音箱傳出，“不過笨主人，我檢測到局域網內有異常數據包。來源不明，目的地址是……”
她突然停頓。
“是什麼？”林驍抬頭。
“是你的電腦。”小九的聲音罕見地凝重起來，“有人在嚐試遠程訪問你的硬盤，重點是……U盤所在的加密分區。”
林驍心裏一緊：“能攔截嗎？”
“正在嚐試，但對方的技術手段……”小九停頓了半秒，“很高級。不是普通的黑客，更像是……同類？”
“同類？”
“量子計算級的加密破解算法。地球上目前只有少數幾個實驗室有這個能力，但他們的攻擊特征不是這樣的。”小九快速匯報，“對方繞過了七層防火牆，用時1.7秒。效率比我高23%。”
林驍頭皮發麻：“切斷網絡連接！”
“已經切斷了物理網線。”小九說，“但對方似乎早就預料到，在切斷前已經植入了某種……監聽程序。”
屏幕上彈出一個警告窗口：【檢測到未知進程正在後台運行。是否終止？】
林驍剛要點擊“是”，窗口突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整個屏幕變成了一片深邃的星空背景。
和上次禮堂大屏被黑時，一模一樣。
星空中緩緩浮現出一行字：
【找到你了】
字體是優雅的手寫體，甚至帶着幾分書法韻味。
但內容讓人不寒而栗。
林驍猛地起身，想去按緊急按鈕——
倉庫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了。
不是被推開，不是被撬開，是像水銀瀉地一樣，門縫裏滲進一股銀色的、流動的液體。液體在地面上匯聚，慢慢隆起，逐漸形成一個人形的輪廓。
但沒有五官，沒有細節，只是一個模糊的、不斷蠕動的人形剪影。
它朝林驍走來。
腳步無聲。
林驍後退，撞到了工作台。他左右張望，最近的武器是……一把焊槍。
他抓起焊槍，打開開關。
焊槍頭亮起刺眼的白熾光，溫度瞬間飆升到兩千度以上。
銀色人形停頓了一下。
它似乎“看”了焊槍一眼，然後繼續向前。
林驍咬牙，對準它“開火”。
滋——！
高溫電弧擊中銀色表面，濺起一片細密的銀色火花。液體狀的身體被燒出一個洞，但洞周圍的銀液立刻流動過來填補，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沒用。
銀色人形離他只有三米了。
林驍再次後退，腳絆到了地上的電線，一個踉蹌摔倒。焊槍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砸在金屬地板上。
銀色人形已經來到他面前。
它伸出一只“手”——說是手，其實只是一團不斷變化的銀色液體，朝林驍的臉伸來。
林驍能聞到一股奇特的氣味，像臭氧混合了金屬，還有某種……冰冷的、非生命的氣息。
他閉上眼睛，準備承受最壞的結果——
砰！
一聲槍響。
銀色人形的“頭”部炸開一朵銀色的花，液體四濺。它劇烈震顫，身體開始不穩定地晃動。
“趴下！”雷浩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林驍立刻抱頭趴下。
砰砰砰！
又是三聲槍響，精準地命中銀色人形的軀。這次它沒有“愈合”，整個身體開始崩解，像融化的蠟燭一樣癱軟在地，變成一灘銀色的液體。
液體還在蠕動，試圖重新聚集。
“別讓它重組！”蘇清月沖進來，手裏拿着一個液氮噴射罐。
嘶——
極低溫的液氮噴涌而出，澆在銀色液體上。液體瞬間凝固，表面結出一層白霜，停止了所有活動。
雷浩持槍警戒，慢慢靠近。
“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他盯着地上那攤凍結的銀色物質，臉色難看。
蘇清月放下噴射罐，蹲下身，從工具台上拿起鑷子和密封袋。她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小塊凍結的碎片，放進袋子裏。
碎片在密封袋裏開始緩慢融化，恢復成液體狀態，但體積縮小了很多，只有指甲蓋大小。
“拿顯微鏡來。”蘇清月的聲音有些發顫。
林驍爬起來，跑到材料分析區，搬來一台便攜式電子顯微鏡。
蘇清月把碎片放在載物台上，調整焦距。
屏幕上顯示出放大五千倍的圖像。
三個人都沉默了。
那不是什麼“液體”。
是無數微小的、六邊形的銀色“細胞”，每個細胞直徑不到一微米，以極其精密的幾何結構排列組合。細胞之間通過納米級的連接杆互相扣合，形成一個動態的、可以隨時重組的三維網絡。
更詭異的是，這些細胞在活動。
它們在緩慢地蠕動、旋轉，像有生命一樣。
“這是……納米機器人集群？”林驍聲音澀。
“比那更復雜。”蘇清月放大圖像，“看這裏，每個細胞內部都有更微觀的結構——像集成電路，但又像是……生物細胞器？”
她調出光譜分析。
結果顯示，物質成分主要是硅、銀、碳，還有幾種地球上極其稀有的稀土元素。但排列方式完全違背已知的材料科學規律，像是直接從原子層面“打印”出來的。
“這種材料強度……”蘇清月敲擊鍵盤，運行模擬計算，“如果完整形態，抗拉強度可能是鋼鐵的一百倍以上，重量卻只有鋁的三分之二。理論上它可以模擬任何形狀，任何功能。”
雷浩吹了聲口哨：“那可厲害了，要是能搞到配方……”
“這不是配方的問題。”蘇清月打斷他，臉色蒼白地抬起頭，“這是技術代差的問題。我們和它的差距，可能像原始人和智能手機。”
她看着密封袋裏那塊還在微微蠕動的銀色碎片，聲音輕得像耳語：
“我父親在志裏描述過這種東西。”
“他說，月球遺跡的守護者，不是機械，不是生物，是介於兩者之間的第三種存在。”
“他給它們起的名字是……”
蘇清月停頓，深吸一口氣：
“‘玄樞’。”
實驗室裏一片死寂。
只有通風系統低沉的嗡鳴，還有密封袋裏那塊碎片輕微的、持續不斷的蠕動聲。
像心跳。
像倒計時。
林驍看着那塊碎片，腦子裏閃過U盤裏的數字：3649。
父親在月球上面對的，就是這種東西？
“剛才它想對我做什麼？”他問。
蘇清月搖頭：“不知道。可能是采集樣本，可能是感染，也可能是……更糟的。”
雷浩走到門邊，檢查門鎖：“這東西怎麼進來的？這可是能防核彈的地方。”
“它能變成液體，理論上可以滲透任何縫隙。”蘇清月說，“但更可能的是，它早就潛伏在這裏了。等我們安裝好設備，等林驍開始工作，等……”
她突然停住，快步走到林驍的電腦前。
屏幕上的星空背景和那行“找到你了”的字樣還在。
蘇清月作了幾下，調出後台志。
“它在你的系統裏植入了一個追蹤程序。”她臉色越來越難看，“不只是追蹤位置，還在實時上傳所有實驗數據。我們這兩天的所有進展，它都知道了。”
林驍感覺一陣寒意從脊椎升起。
“能清除嗎？”他問。
“我試試。”蘇清月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但很快她的動作慢了下來，“不行……程序在自我復制，每刪除一個，會生成兩個。它在學習我們的清除策略。”
就在這時，小九的聲音突然從音箱裏傳出：
“讓我來。”
全息屏幕上的星空背景突然扭曲，小九那個幾何體人形輪廓浮現出來。她伸出“手”——由光點組成的虛擬手臂，直接入了代碼流中。
“你在什麼？”蘇清月驚訝。
“同源算法對抗。”小九的聲音依然平靜，“我和它，從底層邏輯上看，有相似之處。我能理解它的思維方式。”
屏幕上，兩股數據流開始激烈碰撞。
一銀一藍，像兩條巨蟒互相纏繞、撕咬。
“它的核心指令是‘監視並評估威脅等級’。”小九一邊作一邊匯報，“目前對我們的評級是……黃色，中等威脅。但如果能源核心實驗成功，評級會上升到紅色，高威脅。”
“然後呢？”林驍問。
“然後它會啓動‘遏制程序’。”小九說，“具體內容未知，但肯定不是請我們喝茶。”
數據流的對抗持續了三分鍾。
最後，銀色數據流開始節節敗退，被藍色數據流包裹、吞噬、覆蓋。
“清除完成。”小九說，“但我保留了它的核心代碼片段，用於分析。另外，我給它植入了一個反向追蹤程序——雖然大概率會被發現，但也許能獲得一點信息。”
屏幕恢復正常。
蘇清月看着小九的虛擬形象，眼神復雜：“你到底是什麼？”
“林遠山先生創造的量子智能輔助系統。”小九回答，“但和剛才那個‘玄樞’相比，我像是……簡化版。它更完整，更高效，更像一個真正的‘生命’。”
她頓了頓：“笨主人，如果你父親真的和這些東西有關，那他掌握的技術，可能遠超我們的想象。”
林驍沉默地看着那塊玄樞碎片。
父親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是像校長說的，是叛徒，和玄樞？
還是像小九猜測的，掌握了超越人類的技術，在準備着什麼？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件事。
“我們不能停。”他開口，聲音堅定起來，“不管它們是什麼，不管它們想什麼。如果我們不造出能源核心，不造出機甲，不做好準備……”
他看向蘇清月和雷浩：
“等倒計時歸零，等‘清掃’開始，我們就只能等死。”
雷浩咧嘴笑：“這才像話。怕個球，就完了。”
蘇清月點點頭，把玄樞碎片小心地收進一個鉛盒裏，鎖上。
“但安全措施必須升級。”她說，“從今天起，實驗室實行雙人制，任何時候不能單獨行動。所有進出嚴格審查，所有設備每天檢查三遍。”
她看向雷浩：“雷教官，我需要你幫忙設計一套物理防御方案。不僅要防人，還要防……那個。”
雷浩拍脯：“包在我身上。”
三人開始清理現場。
林驍收拾工作台時，目光落在剛才戰鬥過的地方。地板上還殘留着一些銀色的痕跡，在燈光下泛着冷光。
他蹲下身，用手指輕輕觸摸。
涼的。
像金屬。
但又有點彈性，像生物組織。
這就是父親在月球上面對的東西。
這就是倒計時結束後，可能會涌向地球的東西。
林驍握緊拳頭。
“爸。”他低聲說，聲音只有自己能聽見，“不管你在哪裏，不管你爲什麼離開。”
“這一次，我不會逃。”
窗外沒有月亮。
但星空依舊在那裏。
沉默地注視着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