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裏像是開了鍋。
八門迫擊炮的出膛聲,悶雷一樣,一記接着一記。炮彈撕開空氣,發出尖銳的呼嘯,聲音由近及遠,最後在山路那頭炸開一團團橘紅色的火球。泥土、碎石和人的零件被氣浪掀到半空,又“噼裏啪啦”地砸下來。
李雲龍仗也不打了,撒丫子就往炮兵陣地跑。他一雙眼珠子死死盯着那八門正在噴火的鐵疙瘩,嘴巴張着,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
唐韶華正在聲嘶力竭地喊着口令,炮手們機械地裝填、發射,汗水浸透了他們的背心。唐韶華一回頭,正對上李雲龍那雙餓狼般的綠眼睛,心裏沒來由地一哆嗦,手裏的動作都慢了半拍。
山路上,劉建功的隊伍徹底亂了。那不是,不是機槍,那是炮!一炮下來就是一個坑,坑裏什麼都不剩。士兵們瘋了一樣往後跑,可徐震那邊,槍聲也開始密集起來。
趙德發和他手下那幾個三十四師的老兵,靜靜地站着,看着遠處山道上騰起的火光,眼淚“唰”地就下來了。一個老兵用手背胡亂抹着臉,聲音哽咽:“師長啊…你瞅瞅,咱們也有炮了…要是當初咱們也有這玩意兒……那六千個弟兄……”
趙德發沒說話,只是肩膀一抽一抽的,他想起了湘江邊上,也是這樣鋪天蓋地的炮火,把他們師的陣地一遍遍地犁。那時候,他們手裏只有漢陽造,連都數着打。
山谷入口,徐震縮在一塊石頭後面,聽着頭頂炮彈飛過的聲音,腿肚子篩糠一樣抖。可那一聲聲爆炸,又像是一拳拳擂在他的心口,讓他渾身的血都跟着熱了起來。
“給俺打!揍他們!”他扯着嗓子喊。
那個黑臉排長,叫周鐵牛,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他看着敵人被炮火炸得鬼哭狼嚎,紅着眼珠子就站了起來:“弟兄們!跟俺沖!把劉建功那狗的活捉了!”
“哎~弄啥嘞~別去!鐵牛!回來!”徐震急得大喊。
可周鐵牛本不聽,帶着二十多個同鄉嗷嗷叫着就沖了出去。他們剛沖出掩體,對面殘存的幾十個警衛連老兵就地趴下用還擊,兩挺捷克式機槍也同時開火。
“噠噠噠——!”
像一條火鞭,抽在沖鋒的隊伍裏。周鐵牛慘叫一聲,大腿上炸開一團血霧,翻滾在地。
“恁娘個腳!”徐震罵了一句,把帽子往地上一摔,貓着腰就沖了出去。貼着他的頭皮飛,他也不管,連滾帶爬地撲到周鐵牛身邊,一把將一百六七十斤的漢子扛在肩上,埋着頭就往回跑。
周鐵牛趴在他背上,看着徐震被汗水和泥土糊住的臉,又氣又感動,眼淚混着鼻涕往下淌:“營長……恁……恁個孬種……”
炮擊停了。山路上只剩下焦黑的彈坑和滿地的碎肉殘肢。
劉建功還是跑了。他在一片狼藉中被兩個親兵架着,半邊身子都是血,一條胳膊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着。回頭看了一眼那如同般的山谷,眼睛裏只剩下怨毒和恐懼。
“走!”他嘶吼着,在親兵的攙扶下,消失在山林裏。
戰鬥結束了。
打掃戰場的時候,趙德發的心在滴血。他看着一輛被炮彈掀翻的騾車,上面的糧食口袋被炸開,白花花的大米混着泥土淌了一地。
“夭壽哦!敗家啊!”他撲過去,用手去捧那些混着泥沙的米,哭喪着臉,“作孽!作孽啊!”
李雲龍從他身邊走過,看着一挺被炸成麻花狀的捷克式,也是心疼得直嘬牙花子。但他眼珠子一轉,又屁顛屁顛地跑回炮兵陣地。
“那個……唐,唐什麼來着,”李雲龍搓着手,一臉諂媚地湊到唐韶華跟前,“這炮,真他娘的是個好東西!要不,你跟着我吧?我讓你當營長!我給你當副手!”
唐韶華剛從高度緊張中緩過來,渾身虛脫,看着李雲龍那張臉,只覺得惡心。他理都沒理,自顧自地檢查着小提琴。
李雲龍碰了一鼻子灰,也不生氣,轉身就去找陳鋒撒潑:“老陳!咱可說好了!這炮,怎麼也得分我一半!四門!不,三門!三門總行了吧!”
陳鋒正在看王金生清點繳獲,聞言頭也不抬:“炮是老唐的,人也是老唐的。他跟你走,炮就歸你。”
李雲龍臉一垮,回頭看看唐韶華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知道沒戲。他又湊到趙德發身邊,看着那兩挺被繳獲的完好的捷克式,口水又下來了。
“老趙,商量個事……”
“莫亂搞!”趙德發跟護崽的母雞一樣張開雙臂護住機槍,“這是俺們的命子!你再看,俺跟你拼命!”
清點的結果出來了,劉建功一個營五百多人,幾乎被全殲掉了四百多,俘虜了十來號,只有幾十個人跟着劉建功跑了。他們自己這邊,除了之前陣亡的十四個,又添了三十多個傷員。繳獲的武器裏,除了幾十支只有那兩挺捷克式是完好的。
李雲龍聽完,臉拉得跟長白山似的。他覺得自己虧了。
“老陳,你這仗打得不劃算!”他抱怨道,“就爲這兩挺破機槍,廢了那麼多彈藥!”
“那八門炮你沒看見?”陳鋒斜了他一眼。
“看見了,又不能當飯吃,還他娘的不歸我!”
陳鋒笑了,他拍了拍李雲龍的肩膀:“行了,別嚎了。繳獲的兩挺捷克式,都給你。”
李雲龍眼睛一亮,隨即又覺得不夠,掰着指頭算:“老子這次功勞最大,演戲的是我,詐營的也是我的人……”
“行了行了,”陳鋒打斷他,“老趙的重火器連,現在才有兩挺馬克沁,十六挺捷克式。我想給他湊齊八挺馬克沁,讓他當個正兒八經的重機槍連長。這兩挺捷克式,你愛要不要。”
趙德發一聽,眼睛瞪得溜圓,“團……團長,你……你說真的?”
“我陳鋒說話,什麼時候不算數過?”
李雲龍一聽,心裏更不平衡了,但兩挺捷克式總比沒有強,只能悻悻地閉了嘴。他得了便宜,還跑到丁偉和孔捷面前賣乖:“看見沒,這就叫本事!沒我老李,這仗能打這麼漂亮?嘖嘖,就是陳鋒太摳,就分我兩挺捷克式。啊呦,對了,你們營還沒有呢!瞧我這張破嘴。”
孔捷翻了個白眼,懶得理他。
丁偉卻若有所思地看着陳鋒,又看了看遠處正在擦拭小提琴的唐韶華,心裏明鏡似的。這一仗,傷亡極小,雖然跑了劉建功。但陳鋒用一個殘血的劉建功,換來了一個馬上能打的炮兵營,和一個懂炮的行家。這買賣,賺大了。
徐震帶着人回來了,一臉的慚愧:“團座……俺……俺沒攔住,讓劉建功跑了……”
他等着挨罵,陳鋒依舊沒說話,只是走過去,重重地拍了拍徐震的肩膀。
李雲龍也破天荒地沒開腔,只是哼了一聲。他聽說了,徐震冒着槍林彈雨把周鐵牛扛回來的事。
徐震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他覺得這比打他一頓還難受。
陳鋒越過徐震的肩頭,目光投向劉建功消失的那片密林,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
跑了?跑了好啊。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只有活着的劉建功,才能把“唐營長炮轟同僚”的消息帶回去,帶到何健的耳朵裏。只有把這把火燒到唐韶華的眉毛上,這位嬌生慣養的闊少爺,才會徹底斷了那份首鼠兩端的念想。
就在這時,唐韶華瘋了一樣沖了過來,一把抓住陳鋒的領子,眼睛血紅:“劉建功跑了!他跑了!他會去告狀的!何健會了我全家!你必須去追他!了他!”
陳鋒平靜地看着他,一一掰開他的手指:“唐少爺,你的投名狀,已經遞上去了。從你下令開炮的那一刻起,你就回不去了。”
“我不管!你得了他!”
“了他一個,還有張建功。張建功後面,還有王建功。你能得完嗎?”陳鋒的聲音很冷,“想讓你家人活命,只有一個法子。”
唐韶華愣住了。
“把何健掉。讓他沒機會給你家找麻煩,不就得了?”
唐韶華像看瘋子一樣看着陳鋒,他劇烈地喘着氣,憋了半天,終於罵了出來:“你他媽還是人嗎?!”
陳鋒笑了。
唐韶華看着陳鋒那張笑臉,恨不得撕碎了他。可他心念電轉間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眼睛猛地一亮,臉上露出了一股病態的紅:“劉建功!他不管是回自己的獨立團,還是去司令部,都必須經過永安縣!咱們現在就追,一定能在永安縣截住他!”
他看了一眼周圍,壓低了聲音,臉上露出一絲猙獰:“而且,我知道,永安縣有個姓黃的大地主,富得流油,壞得流膿,跟何健有勾結。咱們去把他抄了!一箭雙雕!”